立秋:凉风至;白露生;寒蝉鸣
回去的路上,二人策马并肩慢慢骑行,马匹不可多得,出行多靠驴子和骡子。她父亲得徽宗赏识,除了书画投缘,同为皇室宗亲,还因其养马得力,为大宋养出不少好战马。也许她“狗仗人势”,好多图画院里的有点势力的黄门也不敢轻视这个无名的女儿。
知命突然觉得老天爷还挺厚爱她的,刚开始她对自己身份不明,稀里糊涂胆战心惊,身世特殊随时担心有性命之忧。但现在那些曾经在历史书上她背过的诗词、遥远的古人都鲜活的和她生活在一片天空下,和他们有了交际就像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突然变线时空有了交集,却又让她觉得这美妙又不可思议的经历也不是坏事了。
“你笑什么?”
知命转头微笑,“没什么,我在想躲在床下臭死了,我要回去洗个澡。”
鞭子用力一甩。驾……
哑仆以前告诉过秾芳,王宗尧会偶尔不请自来大摇大摆的去后院山脚下蹭温泉,鉴于他身份尊贵,知命知道了也懒得纠缠,也就没人过去打搅,大家都装着不知道。今夜情况特殊,两个人都一身的汗水和灰尘,再加上快马骑行了一路,身上臭的要死,知命来不及回卧房换衣服,她穿了内里的衬衣就下了水。温热的泉水散发着浓浓的硫磺味道,酸痛的肌肉得到了放松以后,就困乏的要命,整个人浸泡在水里,任由温度把自己暖晕;知命以前去草原写生期间,学过骑术,在她来到宋朝,不多的生存技能里,骑马算得上是实用技术了,虽然还算不上是老辣,但正常骑行没有问题。知命平躺在水面上,闭着眼睛呼着气:好久没有锻炼,要是手机在身边,今晚微信步数肯定遥遥登顶。两条腿现在无力的仿佛和躯干失去了联系;热腾腾的温泉让人忍不住想在水面飘起来。寅时刚过,天空还没有完全泛亮,蒸腾的水气弥漫了山间的这个寂静角落,偶尔有山鸡叫几声,倒显得四周格外空旷静谧。
不一会,王宗尧也过了来,他披了身外袍径直走到知命隔壁的池子里旁若无人的脱衣下水沐浴。知命闻声转过脸来,老老实实坐下背对着王宗尧,强压镇定。当初为了风雅好看,也为了阻隔山风,两个池子中间用细细的竹竿做成一幕低矮的竹栏,这个时候缓解尴尬效果甚佳。对面好久不出声,知命忍不住回头借着檐下灯光和依稀的月光,看向他。隔着温泉氤氲的蒸汽,王宗尧发丝湿润,棱角分明,像个漫画里走出来的人,这人在蒸腾的水汽里缓缓言道:“有人下毒给王黼。”
好奇怪,哪有儿子直呼老子姓名的?知命不接话,默默听着,他们之间好像已经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只管说,一个只管听。
“王黼喜欢喝粥,而且是唐僧肉粥。”
唐僧肉粥食材是用夏天知了的胸脯肉,据说的大补,食之可保一年无病无灾,需要在蝉脱壳的瞬间取下它,用来煮粥异常鲜美,所以又叫长生粥。价格昂贵,唐僧又叫金蝉子,所以老百姓又管这食材叫唐僧肉。“那天那碗粥本来是女使给王黼准备的,偏偏王黼临时被叫走了,赶上知命被带回来,女使看那粥热乎着就想着别浪费了,直接端给了知命。”听明白了,等于这毒是完全巧合的情况下,借着王宗尧的手下给了赵知命。
“那下毒的人找到了吗?”
“算是吧!王宗尧呼了一口气,下毒的人是蔡翛亲信,为了毒死王黼也算是费了心,毒下在了碗底,缓释毒药需要一定时辰才能奏效。那人知道事情败露的话自己必死,就提前服了毒自尽,找上门的时候,人都硬了。这事官家也听说了,下令刑部彻查,那人父亲负责采买蔡京生辰的礼品,也就是老百姓都在骂的生辰纲,石头被人掉了包,好好的太湖石在水运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变成的一堆破烂石头,蔡京震怒不问缘由就要下令处死这人,这人害怕说要戴罪立功;彼时王黻和蔡京关系匪浅,那人就托王黻走动重新买,王黻拿着蔡京的钱从朱勔手里重金买了更好的独自呈给官家,最后的结果就是蔡相直接致仕回了老家,王黻提拔为御史中丞,而那个人还是没能逃脱被毒死的命运。他死了,他儿子心有不甘,就设计下毒要弄死王黻。我朝有毒药库,库中□□药,用来毒死有罪大臣。这药就是他儿子在毒药库当了小官时候顺走的,说来也是你命大,医馆属的人验过说这毒是大内毒药库的毒,很快配出了解药。这事我把缘由大概的说给了官家,托你的福,官家动容说,大臣如真有罪,当明正典刑,不可用毒药这种不光明手段,官家前些日子遂废除此库,把所有的毒都烧了个干净。不过,朱勔看起来要得势了。
北宋末六贼猖狂且关系复杂,知命偶尔听说了一点,王黼一直暗中帮着蔡相复位,而各种缘由知命也记不得历史书上都具体写了什么了。王宗尧没有再说话,向水下躺了躺,只露了一个脑袋在水面上。抬头看了看天,仍然笼罩在黑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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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王希孟又来了,这次他又带了好多作品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来送礼的。
知命看过之后连连点头,不愧是美术史书上用了好几页的人,孺子可教,进步神速。看着那张和自己弟弟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知命甚至生出了一点点老母亲般的欣慰。跟着张择端的界画也学了个形似,界尺用的很好,初学者竟然没有出现走线弯曲或者跑墨的情况,看来真是下了苦功夫。只是现在看山水格局立意都不高,似是而非的山峦,皴法也多是照猫画虎的缺少精神和格局,还需要多外出写生采风。”这个知命没办法,她又不是开了金手指,得努力让官家看到,才有外出行走的机会。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日后若是有机会,还是要多去访山问水,画出来的山水方能让观者感同身受。”
“好了姑娘,您再这样下去可比胡嬷嬷都唠叨了,希孟渴了吧?”秾芳端了一杯茶进来,翠萼给希孟也续了一杯。王官人这样见外的称呼,知命让女使们用来称呼王宗尧,而王希孟就直接叫名字好啦!
“希之,我上次在教经胡同的蓝帽回回那里买了好多颜料,我现在就教你水飞法制作。”让姐姐祝你一臂之力。知命喝了一口茶,忍不住赞叹,“这是什么茶?怎么味道和平常喝的不一样。”
“美酒千杯难成知己,清茶一盏亦能醉人。”王宗尧松松的摇着扇子走了进来,大个子祁远如常般默默跟在后面。
“毒不死我吧?”知命笑着揶揄他。早就习惯了这人来去自如,就是看不惯他摇扇子的轻浮模样,过些日子立秋了,我看你天冷时候拿什么装逼?
“什么话?我可是拿你当朋友。”
“普通朋友。”知名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茶是只有这几天才能看到,想不想看制茶?”王宗尧既不生气也不恼。
诶?有点意思哈!知命刚想点头答应下来。
“赵官人,那水飞法……”有外人在,希孟换了个称呼。
哦哦对!这是大事。知命想都没想,就回头跟王宗尧说,“你这个诱惑的确非常大,不过不好意思,今天真的有事,改天改天。”辅助王希孟画《千里江山图》才是第一使命,谁稀罕跟纨绔子弟一起看车间作坊,虽然她也非常好奇。王宗尧探头过来:“我道是什么稀罕物?一堆破石头。”
“我今天来,是跟你借马一用。有几个哥们郊外马场比赛,我想试试你的马。”
“你说宝莉啊!借你可以,不过你可好好照顾哈!那可是我的宝贝,记得多喂苹果,它嘴馋着呢!”
赵令穰在别苑后面劈了一处场子,养了几匹马给知命骑着玩,知命最喜欢的是一匹自带文身很酷的马,本来有很风雅的名字——锦膊骢,因其右前膊有着大片鲜明花斑肌理而得名,肩胛处到腿的部分有特殊花纹 ,似翅膀又似狼头。传说狼见了它都要绕行,赵令穰觉得这马身似绣花,就给起了名字叫绣花马。这良驹拉过来,却很温顺,不似传说中那般暴戾,知命用了新鲜的草料和谷物、苹果等喂他,竟然喂出了感情,这马也是听话的很。
从前李公麟夫子“画杀满川花”的时候,也画过这样一匹马,因其名贵非常,非普通百姓金钱能够买到,知命也把宝莉养的很刁,每次骑它之前都要多喂几个苹果。后面锦膊骢这个名字有点拗口,知命老也记不住,知命干脆就改了名字:小马宝莉。同时还请了骑射老师,知命每逢回到别苑都会加紧练习骑马、射箭,如今骑射项目也学的有模有样了。
知命一心二用忙得很,转过头来跟希孟絮叨。“水飞法”是庄柯上学时候老师教的颜料制作和提取的办法,同一样矿石,水飞法能提取出至少2种颜色,说起来也简单,只是费时费力。将颜色石料用石臼捣成粉末状,然后用过滤纸过滤分层,这样就可以得到纯度和浓度较高的颜料粉末,需要多少用的时候就取多少,用时勾兑上一定比例的胶液,做成粘稠状的颜料,就可确保附着在纸面或者绢帛上了。这种颜料保持的时间很长,除非人为破坏或者强烈光照刺激,可经千年不朽,敦煌壁画和新疆克孜尔壁画等都用的这种纯天然矿物质颜料。
水飞的颜料还需要沉淀一晚,继续晾干,再多次研磨和过筛等,才可以装瓶备用,知命细细的把这些过程细节讲解给了希孟才将这傻孩子送走。王宗尧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管他呢!来之前从来不打招呼,走了也没有客套,随他去吧!
“秾芳,之前我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王宗尧这个人,总感觉透着点古怪,说不清楚哪里有问题。之前在西园雅集想着以后不会有接触,也就没太放心上。如今他频频示好,和他莫名其妙越走越近不知道是好是坏?
“姑娘,我打听到了,王宗尧是御史中丞王黼大人家的大公子,他少时生母亡故,现在的主母是原来的继室扶正,据说他还有个弟弟也生得貌美,可惜身子不大好,终年养在府里外人几乎从未见过。听说兄弟二人感情甚笃,王官人对他这个弟弟极好。王宗尧本人算不得纨绔,于功名无心,据说少年早慧背地里常给王黻大人出主意,从一个小小的地方官一路升迁顺遂无比,才不过十载,就任了御史中丞,成了就连蔡相也忌惮的人物。”
“这么说咱们得罪不起了?”
“嗯。”
那可就难办了。打也打不得,送也送不走。晾他几天就好了。“跟孟喜老说最近这个王宗尧要是又来,就说我不在。”
图画院今日休沐,知命回了别苑,刚进门孟喜老说王宗尧来了,“不是都说了我不在,谢客嘛?”
“王官人说他不是来找您的,就是来泡温泉的”。
“岂有此理,主人不在,他自己就随意了?”
“主子莫怪,这尊大佛小的惹不起啊!”
不行,趁现在,赶紧回图画院。“快,去让小厮把马牵回来。我赶紧回图画院躲一躲。”知命停住脚步灰溜溜的往外跑。
低头冷不防撞上迎面一堵人墙。
“祁远”
“赵官人,我家主子有请。”
唉~~~~~~~~~~~~~~~~~~~~~~没天理,在自己家还这么狼狈,还是没躲过去。
泡完温泉的王宗尧神清意爽的走出来,头发上还有湿漉漉的水珠滴下来。“我也不白白泡你的温泉,看看我给你带什么过来了?”
一排下人端了托盘献宝似的出来,知命逐个数过去,天爷!够她和王希孟画上一阵子画了:辰砂、褐铁矿、雌黄、雄黄、蜃灰、孔雀石、青金石、蓝铜矿、针铁矿、紫水晶……知命瞬间神采飞扬:“这怎么好意思呢?我回头请你喝酒。”这王宗尧是厉害哈!投其所好用的真好,这下子又牵扯不清了。
孔雀石很多,绿色有了着落;有了蓝铜矿就能分离出头青、二青、三青,青金石虽然只有少量,还可以试着能不能弄出紫色。终于要一步步往青绿的正途上走了,知命有种天将降大任的使命感,又兴奋又激动。不过那青金石也只有几块小小的,没办法,这东西太贵了,过几天看看蓝帽回回那里有没有蓝铜矿卖的,或许可以代替青金石。
在古代,即使是尊贵如官家,这些昂贵的颜料也不是说有就有,东西方在这点上有着非常大的雷同性。比方说欧洲的紫色是用海螺肉做的,骨螺的产量更少,25万只染料骨螺中,只能提取20克染料,刚好够染一条罗马长袍。甚是金贵。从整个提取染料的过程散发恶臭,以至这项工作只能在城外进行。芬利的书中写到,那种熏天臭气是制成衣料后也难以除去的:“腐烂的染料骨螺与木灰一起,浸泡在馊臭尿液与水组成的混合物中。这些泛着紫色的大桶只能安放在城外,因为人站在旁边会被活活熏死。用这种染料上色的衣服带有一股鱼类和海洋的独特腥气。罗马史学家普林尼说这种味道‘令人不快’,但其他罗马人闻到的却是金钱的气味。”除了骨螺,还有一个动物也成为了针对的目标——蜗牛。数千只蜗牛才能提取几十克紫色颜料,可见其珍贵程度。
这个时代的紫色矿物色的采集和提取颇为金贵,比如硅酸铜钡就是一种罕见的紫色颜料,也叫汉紫。这种紫色曾经在秦兵马俑彩绘中被分析出来。在1992年,科学家第一次从汉朝的俑器上发现了硅酸铜钡,之后又发现其在秦兵马俑身上被大量使用,所以现在人们普遍将其称作“中国紫”。颜料多亏了王宗尧这个大怨种,胶矾液还需要配置最好的,王希孟还是个画学生,自己也不过就是个祗侯,顶级的东西还需要山长和夫子这个级别的大咖也只能领到一点点而已,用的时候也格外仔细,就差给这些颜料磕头了。好的颜色可以分出若干个层次出来,处理不得当,析出的颗粒就粗糙且层次少。怎么操作得请教高人,王宗尧给的石头价格昂贵,拿回图画院的话,恐怕节外生枝。
“秾芳,去把之前王宗尧送的那些礼品卖掉三分之二,换成钱。”
另外,还得去喝一次羊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