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瞧不真切,她总觉着女人脸上此刻应当有一种莫名的快意与得意。方才倘若他们进来的再晚一点,等那掌力落到自己身上留下印子,他们才能有十足的证据。可惜,委实可惜。
“既然是庄上大仙,为何深夜来此?”
“军师这话问的,那你们又为何食言?”
江二小姐气道,“我们要不防一手,现在阿狸说不定就被她……”
“庄上规矩,入水楼者皆要接受大仙查验。白日浊气重,大仙乘夜而来有何问题?何况这位也并未受伤。”这是打算将无赖耍到底。
“刘管事,我应许你们让阿狸待在此处,已经违背江湖道义,若再得寸进尺,那么刘李庄的粮草不要也罢,至于四顾门的名声也自有天下人论断。”傅衡阳的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极其强硬。
“既然军师这般义气……”管事的话未说完,众人在眼前一亮,远天忽然落下一道惊雷。
傅衡阳在雷声之后继续道,“至于这位是四顾门叛将遗孀,不知为何改头换面潜伏此处,恐对百姓不利,此为四顾门内之事,理当押回营帐审问。”
连阿狸都惊讶了一下,傅衡阳这是要跟他们对着无赖了。
管事的声音惊惶,“你们敢对大仙下手?!你们可知她……”
傅衡阳哼笑一声,“刘管事,这位大仙有何深不可测的背景,不妨说出来听听。”
“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们、你们……”
阿狸也听出来了,这位管事的提到大仙时,与其说是发自内心的敬畏,不如说是发自内心的恐惧。程娘子在那样的处境下摇身一变成为皇庄算命大仙,背后之人除了权势还要对四顾门的恩怨相当了解才是。
只是阿狸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做这个局的人究竟想做什么?
“士可杀不可辱,我宁死也不会跟你们走。”女人突然发难,当着所有人的面朝阿狸攻去,谁也没想到这位小家碧玉的江南淑女居然有如此快的速度和如此强的爆发力,阿狸下意识出手,却是避闪不及,被掌风擦过肩头,丹田封印的内力叫嚣着要跳出来。
又是一道惊雷,雷声之后的雨声窸窸窣窣砸下来,瓢泼水楼周围的湖面,接续珠玉落盘的嘈杂。
江二小姐拔剑上前,却被二人两掌相对的白色火焰击退。
傅衡阳眉心一紧,陆陆续续上岸的庄上长老刚好看见了这一幕,白色的火焰将程娘子的手臂吞噬,若非有人眼疾手快先一步砍下那只手,程娘子整个人都会被白焰吞噬。
阿狸懵了,她确定自己方才并没有动用内力,可这火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说魑火已经有了自主意识,在她遇到危险时自动保护?这未免也太智能了些。
“你这妖女竟敢用妖术伤了大仙?!”不知是谁惊恐万分地喊了一声,引起群情激奋,尽管只有十余个庄上长老在,也能吵出菜市场杀猪的噪音来。
阿狸还在愣神,傅衡阳走过去,看了一眼她抬起的手心,“没事吧?”
阿狸摇头。
管事的急忙让人给程娘子止血,又慌张派人将其送出水楼,忙完才想起问罪罪魁祸首。看来这大仙背后的人物的确很厉害,竟然让他如此害怕。
“不好了,西面粮仓被雷电击中起火了!”
“神罚!是神罚!”
连雷和火都能算到么?阿狸摇摇头,未必是算到的,夏末本就多雨,至于起火,天灾还是人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起了火,刚好印证神罚而已。
阿狸很无奈,妖术招来神罚的罪名一时半会洗不清了。得,旧的罪名没能沉冤得雪,新的罪名又扣上。
傅衡阳一定很挫败,阿狸想。这种算计毫无道理,几乎就是明牌看着你往里跳,一步步却都缜密非常,刚刚好。这对于以谋算立身的军师来说,是比杀了他还难受的事情。
“你们伤了大仙毁我家园,今天不给个说法,我们大不了鱼死网破!”
江二小姐杏眸圆睁,快被这些愚民气死。刘李庄作为敌后根据地,包括展云飞在内的大多数伤员都在此处休养,留下的守卫也不能撤回,前方战况不明,哪怕傅衡阳知晓他们的构陷目的也无法与庄上百姓针锋相对。
“大家静一静。”眼见气氛僵持不下,一须发花白的老者站了出来,“各位,眼下战事紧张,江湖盟军也好,云南王军也好,都是为了平薛乱护黎民而出力。我们暂且冷静下来,或许等战事结束再判不迟。相信乔门主和武林正道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红脸白脸配合无间,阿狸哪怕看不清样貌,也好奇的偏过头看向老者。
“军师,你看这样如何,大仙重伤在身先让她且医治,这位姑娘也继续待在此处,由你我双方各派一人守卫。不过为了安全起见,需要将姑娘双手禁锢。”
“这叫什么商量?你凭什么绑无辜之人?看什么看,没有证据便是不能定罪,不能定罪就是无辜之人!”江二小姐站在阿狸身前,她不是为了阿狸出头,实在是这群人欺人太甚。
“这位姑娘身手不凡,何况她在北域的壮举大家也都多少听说过,老朽并非是指责姑娘故意用那火焰,只为以防万一不能很好地控制,走了差错酿成大祸可就麻烦了。”
傅衡阳来到阿狸身边,沉声道,“这局古怪,你……”
阿狸粲然一笑,哑着嗓子悄声道,“都看到这里了,何妨继续看下去。绑着手嘛,只要不耽误我吃东西就行。”
傅衡阳盯着她的唇,许久叹了口气,默许了老者的建议。江二小姐一脸不可思议,她的嗓子又怎么了?傅衡阳居然能同意?再瞧阿狸被捆了的双手,整张脸都气皱。
原本郭祸作为己方守卫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这二货先乔婉娩一步押送补给,留下来的能用的人着实不多。
傅衡阳想来想去还是派了个四顾门的老人留下,而庄上则是撤走了原来的守卫之一。
折腾了大半宿,天都快亮了。
“她为何这么固执,明知道有可能会有危险变数……”回去的路上,江二小姐实在不能理解阿狸的选择,她要走,别说刘李庄,就是盟军中也没人能拦得住她。
“她是怕这算计最终对李莲花不利。”傅衡阳怅然道,“倘若她走了,一旦在外被绊住脚,成为别人威胁李莲花的筹码,或者引他入局的陷阱……再者,对方的目的还不明确,她想以身入局,好让我找到应对之法。”
江二小姐不说话,她看向傅衡阳陷入深深的沉思。
阿狸眼睛不好,看不清对方捆住她双手的是什么东西,只觉触感冰凉。
眼前人影晃动,耳边先她一步传来惊讶的声音,“你这是做什么?”阿狸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勾在两只手的绳索之间,然后重力将她拉了起来,堪堪到双脚脚尖刚好触到地面,二双臂举过头顶,几乎就是吊犯人的方式。
“我也是按吩咐行事,多有得罪。”
阿狸冷笑一下,不做声,看来是离捕猎收网不远了。
“你们欺人太甚。”四顾门的人义愤填膺,他原是纪汉佛手下的战将,因着在那邪门操控的战场上伤了肺,九死一生,这回才没有跟去前线。傅衡阳在众多人选中挑了他作为四顾门的守方代表,就是觉着此人深谙四顾门的规矩,加上对阿狸没有多少偏见,真出了事会第一时间通报。
“这妖女的功夫有多深厚想必你也在北域见到过,那掌法和妖火一旦失控你我怕是撑不过三招,不得不防。”
“算了。”她对己方守卫摇了摇头,看上去又退让一步。
对方见状,只当他们果真拿捏到了阿狸的弱点,让她不敢反抗。毕竟后方不稳,前线难以安宁。
于是越发大胆,竟然佯装不觉的揩油,阿狸目光森冷的扫过肩头那只擦蹭的手,心中凛然。
不过对方并没有胆子更加过分,将那吊起阿狸的绳索绑好后便去外面喝酒了。
“不用管我,你自己小心。”阿狸见这己方守卫迟疑的模样,哑声提醒道。
那人愣了一下,从没见过自己身处这种倒霉境地的人还能有闲心担心别人,但他知道阿狸可不是个会客气的,她实在是没有把自己的这点困难放在眼里。
如此,他便也不必立马去惊动刚刚离开的傅衡阳等人,只待明日一早换班之后再去禀报。遂转身,漆黑的瞳孔陡然放大,一柄血淋淋的长剑从他心口的后方穿透过去。
锋利的长剑抽出,带了满地鲜血四溅。出其不意的大胆让男人根本反应不过来便断了呼吸,倒进血液横滩的泥泞苔藓中,双目瞪的老大,还保持着死前的惊讶。
阿狸视线模糊,反应慢了半拍,却也就是这样的一个缓慢瞬间,让一条无辜性命从她眼前转瞬消散。
她终于明白了李莲花时常背负的那种分明不是自己的错,却无法忽视的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