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裴襄等人在则天门外等了约莫半个时辰。
他们犯了夜,被几个金吾卫团团围起来,大家只能或站或坐,都很焦急。
在看到李嶷出来的瞬间,大家不约而同地围了上去——当然金吾卫的长戟依然将锐利的尖端对准了他们。
李嶷本就高大,在金吾卫熊熊的火炬之下,他的影子如同修罗一般,背对光站着,显得无比的肃杀。
见到裴襄仍然在门外,他眉间染上了冰霜,问下属:“怎还未把他们收监?”
下属也很惊异:“中郎……这……他们说非得等到中郎回来了才肯走。”
李嶷怒喝:“这么多年的金吾卫白做了?犯夜者拘!”
裴襄和身旁的同窗对视了一眼,她高声回答:“我们当然知道,《大律疏议》规,犯夜者鞭笞三十!李中郎,不如你亲自来鞭笞我!”
李嶷沉沉的目光转向她。她毫不客气地回望,桃花眸中是他羞愧触及的明亮辉光。
他下颌上的青筋微微贲张,迅速移开眼去,催促下属:“赶快都带下去。”
几个执戟的金吾卫立刻上前,将学生们架起来准备带走,学生们自然不愿意离开则天门,立刻反抗,场面顿时剑拔弩张。
李嶷看着天色,心中焦急,不敢让学生们再在此处逗留,可是裴襄他们却非得和他对着干,一个个脚都黏在地面上似的,死都不肯走。
非得见到李厚佺才肯罢休。
李嶷本想上前亲自押送裴襄,可还未动手,便听见皇城之外,如惊雷般的军队行进之声。
羽林卫驻扎城北,皆是步兵,共六千人。李嶷听得出来,这正是羽林卫行军的声音。
来不及了,羽林卫已经抵达了。
左右金吾卫和左右羽林卫等同属十六卫,驻地却一南一北。
依照我朝的府兵制度,十六卫被分为前十二卫和后四卫。包括金吾卫在内的前十二位在戍卫宫禁的同时,遥领天下六百多个折冲府,由三省管辖,受兵部制约。驻地在宫城南,被称为“南衙禁军”。
而羽林所在的“北衙禁军”是直接受圣人调遣,因此和前十二卫的人事结构、调派方式迥然不同,作战方式也天差地别。
身为金吾中郎,李嶷对金吾卫的调遣非常熟悉,他不过是左中郎而已,算不得将金吾卫全盘掌控。且他可以确认,金吾右中郎是李厚佺的人。
一旦羽林加入这团乱局,金吾卫中李厚佺的人会不由分说地对国子监赶尽杀绝。
皇城外的裴襄等人听见这地动山摇的行军之声,亦是大惊失色。
但在他们看清楚羽林卫的旗帜的时候,都各自松了一口气。
羽林卫来了,说明——卢放还在。
刘太师生死未卜,卢放成了学生们唯一寄托。
卢放领兵至则天门前,裴襄向他汇报了目前的情况,他听完,略一沉吟,对门前执戟的金吾卫们说:“尔等可曾想过,是徐党矫诏,挟持圣人?”
金吾卫答:“我们金吾卫可不比你们羽林,我等只认军令。诏书上三印俱全,我们自然要严格遵循!”
卢放又说:“三印?那李厚佺身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又有尚书之职,三省的官印,兼在他手里。而林哥奴为内侍监,皇帝的玉玺,他也掌得。”
见到李嶷也在此,卢放转向他:“李中郎安好。令尊可在禁中?”
李嶷没有搭话。
卢放说:“半年之前,这样的事情,也发生过一遍。李中郎可还记得?”
半年前,正是废太子谋逆一案案发。
废太子杨术,是今上庶长子,母亲赵嫔本是掖庭宫人,出身卑微,并不为今上所喜。
今上更钟爱的,是徐淑妃的三个孩子。
但由于太后和大行皇后坚持,今上最终立了杨术为太子。
杨术被立为东宫之后,在朝廷上并无太多建树,但也不曾懈怠,卢放等人认为,他多少能做个仁君。而当时徐淑妃的三子年幼,根本看不出资质,为幼子而迟迟不立储,会动摇国本。
太子入东宫之后,兢兢业业,德行仁厚,以卢放、刘仲举等人为首的士人们,皆对其赞誉有加,东宫詹事府的势力逐渐壮大。
但朝中,以李厚佺为首的所谓“徐党”,却一直反对太子继位,推举徐淑妃长子杨樗为储君。
徐淑妃位同副后,杨樗子凭母贵,李厚佺等人一直在参知圣人,立后易储。杨术这个庶长子在,徐淑妃和杨樗的地位就没法分明。
也正是因为如此,朝中亲近杨术的卢党和亲近徐淑妃的徐党之间,矛盾日深。
李嶷沉默了许久。
反而是裴襄冷笑了起来,幽幽地说:“卢大人,半年前,李中郎同学生出城郊遛弯了,并未值夜。那日发生了什么,想来,李中郎是一无所知的吧?”
李嶷的身形一僵,片刻后,他说道:“但无论如何,国子监生不该在此时犯夜。羽林卫若无圣谕,也不能强闯皇城!”
卢放:“是,羽林是不该,但如今,圣人被逆党挟持,我等为北衙禁卫,圣人直属,救驾一事,责无旁贷。”
可是话音刚落,只听得从大内响起隆隆战鼓,有执旗帜的威卫士兵,高喊着“诛灭逆贼”,自禁庭两侧长乐、明德门二门而出。
左右金吾立刻戒备。
威卫所护送一个三品内侍监,手执圣旨而出,圣旨上,三印俱全,他高声说道:“羽林卫上将军卢放谋逆!杀无赦!”
卢放闻言,大喝一声:“阉党矫诏,人人得而诛之!”
则天门外,长戟林立,羽林禁卫和左右金吾兵戎相向。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两息之间,李嶷甚至来不及高呼一句“莫要伤及无辜”。
金吾、羽林杀声震天。
而紧急军令,不断从大内传来,金吾卫中凡与逆党同流者,格杀勿论。
如此紧急的军令必然是他那个好父亲的杰作。
他右手抓住了长戟,左手握住了陌刀,看向了人群中的裴襄。
*
裴襄在听到那句“杀无赦”后,心间一凛。她扬首看向了城楼上那捧着明黄圣旨,尖利高呼着“杀无赦”的内侍。他面白无须,一双吊梢眼显露出让人生厌的野心——一个阉人而已,站在城楼上却狐假虎威,仿佛自己是禁军大统领。
最开始的圣旨,只是捉拿卢放、刘仲举,如今却变为了“杀无赦”。他们——或是圣人,或是徐党,不想让卢、刘二人有任何说话的机会。
但,总要有人去说话的。
面前的羽林卫朝着宫墙前仆后继,执戟的金吾卫固守血战,她看见着甲的士兵倒在了她的面前,有羽林,有金吾,一条条鲜血淋漓的人命。
最开始,监生们或许还存有商谈的期望。
然而刀一开刃,便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她转过身,后方持械待命的同窗们围了上来,将武器分发给他们。裴襄抽出了自己的刀。
她握着刀柄的指节惨白。
她很清楚,作为裴湘,她不能死在这里。若死后尸首被验,她将连累河东裴氏一族。
但作为裴襄,她不得不冲。
一片混乱之中,她摘除了身上所有可以表明身份的东西,脱掉了国子监制服外袍,仅仅穿着中衣,冲进了人群。
在她面前的,有羽林的将士,更多的是日夜相对的国子监生,他们都在为他们的尊长,讨一个说法。
裴襄的武艺不错,但却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械斗,很快体力不支,她的身上也被划出了几道伤口。但她并没有感到疼痛。
一开始,金吾和羽林尚能打成平手。
但左右骁卫的豹骑兵却在此刻赶来。
豹骑兵本就奉命捉拿卢放,得知卢放领着羽林卫强叩宫门后,他们便折返皇城,立刻将羽林团团围住。
步兵根本比不过骑兵的战斗力。
而左右骁卫因为一直在满城捉拿卢放、刘仲举,对太初宫内瞬息之间的变化一无所知。在听到“杀无赦”的诏令后,他们,对羽林卫和卢放,举起了弓箭。
豹骑兵是帝国最精锐的骑兵部队,戍卫京师,战力超群,在金吾和豹骑兵的两相夹击之下,羽林很快溃不成军。
京师十六卫,左右羽林不过占其八分之一,又怎能抵挡得了呢?
羽林卫的包围圈越来越小,裴襄只觉得冲天的血腥味让她无比晕眩,她看向身旁同样浑身浴血的卢放,他的肩头膝盖上已然中箭,却依旧把学生们护在包围圈的中间。
裴襄对他笑了笑:“上将军,虽千万人,吾往矣。”
卢放却道:“我是个武人。裴襄,你们读书人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喉舌。刀剑说不了话。”
裴襄浑身一震。她又问:“可是事到如今,我们该如何说话?”
卢放说:“所以,羽林卫才会在此。以我们的刀剑,杀出让你们说话的坦途。”
他将学生们护在身后,对着豹骑兵和金吾卫大声吼道:“若我卢放反逆,必然伏诛!只是在此之前,必须容国子监生申辩!李厚佺!你堵的住圣人的耳朵,你能堵的住天下人的耳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