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紫宸殿空旷,刘太师的怒吼如钟罄一般回荡,在紫宸殿外的左右威卫和李家父子俱是为之一震。
李厚佺听清楚了那句话。
刘仲举乃是帝师!纵使谋逆,也该交给陛下圣断,他出于私心,先行将他扣押在紫宸殿羞辱,却不料刘仲举比他想象的还要刚烈!
如今他死在紫宸殿,李厚佺该如何向圣人交差?
刘仲举此行,正是要以他自己的性命,坐实李厚佺不仁不义,残害忠良的罪名!
而躲在侧殿窗下的王五,见到此景,更是直接跌坐在地。脑海中,那句“逼死帝师”长久回荡。他终于想起了刘仲举生前所托,请他将所见所闻,转达圣人。
他所见,他所闻,便是李厚佺欺君罔上!逼杀帝师!陷君王于不孝不悌!
王五一骨碌爬了起来,往德阳殿发足狂奔。
李厚佺尚未来得及和李嶷对谈,立刻转身往紫宸殿正殿跑去,步履慌乱。李嶷自然也听见了刘仲举的怒吼,但他被左右威卫拦住,父亲也不曾首肯放他入殿,于是他只能站在外头苦等。
李厚佺进到殿中,发现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刘仲举何其壮烈,他的前额被撞得陷进去了一块,大柱上的金龙鳞片被他鲜血浸染,淋漓刺目。他紧紧捂着怀中奏疏,这本奏疏染上了他的血迹。只要圣人过问,便再也压不住了。
李厚佺又气又慌,竟然大笑起来。
李嶷在殿外听见了父亲悲凉的笑声,他,以及紫宸殿旁伫立的一干宿卫皆是神色凛然。对于帝师的那句话,大家都大受震撼。
很快,李厚佺独自从殿中出来,吩咐外头候着的内侍:“去传太医。”
随后,他神色自若,走到李嶷面前,继续询问:“你今夜不是不值夜么,怎么来了?方才寻我何事?”
李嶷一时吃不准殿中情景,出言询问:“方才可是刘太师的声音?”
李厚佺轻松一笑:“这老匹夫被我生擒,气愤交加,晕死过去,待太医施针,便可无碍,不妨事。士人嘛,都是这么个死性子。”
李嶷未从父亲的脸上看出心虚,只是心头不知道为何突然一紧。而他的父亲显然不想让他继续探听刘太师的事情,很快将话题转移到了他手上的盒子上:“这是什么?”
李嶷打开盒子,李厚佺的面色突变。
李嶷印象中,李厚佺对他这个儿子很是严苛,但对于唯一的闺女李团团,却是如珠似玉般宠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李团团光一条发带就精致贵重,价值千金,李厚佺怎能认不出来?
李嶷说:“国子监生带走了团团,想见您一面。”
李厚佺抬眼看他:“见老夫?他们见老夫作甚?”
李嶷想,裴襄他们,多半是听闻刘太师被擒,因此想逼迫李厚佺释放他。
于是他道:“既然刘太师昏厥,无法挪动,不如让他们领回去。也好让那些学生们退去。”
李厚佺却像是看傻子似的看了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眼。那群国子监生,才不是为了什么太师而来,他们为的,可是他李厚佺的项上人头!
他深觉自己这个儿子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他怒斥一声:“做好你自己的差事!”
成年之后,李厚佺和李嶷父子,话不投机半句多,纵使住在同一屋檐下,十天半个月不说一句话也是常事。
李嶷便问:“那团团怎么办?”
李嶷劈手打翻了那个盒子,怒道:“以为凭借这个就能拿捏老夫?去告诉那帮毛头小子,挟持妇孺,算什么风骨!有本事自己杀进来,老夫倒是会敬佩他们的勇武!”
李嶷垂眸。十几个手无寸铁的监生,又怎能越得过上千训练有素的宿卫杀进大内?
他虽不太担心团团在裴襄手里会受大罪,可身为子女,看到父亲这样冷酷,他也不禁心寒。
他弯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那缕秀发,乌黑的发丝上已然沾上了尘土。他小心地收进了匣子中,紧紧捏住。
正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一个内侍,从宫外飞奔而来。
他手中拿着玉符,因此能在宿卫之间畅通无阻。李嶷这一路被查验了太多次,瞧见这个品阶都瞧不出的太监,从他面前趾高气扬走过,不由多看了一眼。
那内侍走到李厚佺的面前行了一礼,附耳说了几句。
李厚佺冷笑一声:“原来如此。”随后吩咐他去后头德阳殿找林哥奴复命。
李嶷并没有听清楚那内侍说了些什么,他深深地望了一眼父亲的背影后,转身离开了。
*
那个内侍所执玉符,来自诏狱。
诏狱以酷吏著名。金吾卫抓捕了与刘仲举一同持械冲撞则天门的学生共三十人,投入诏狱之后,械、镣、棍、拶、夹棍等刑罚一一尝遍,终于有人吐出,说是一内侍从宫中走脱,至国子监报信,才有了刘太师兵谏之举。
林哥奴闻言,立刻想到了那个在十六卫卫所上茅房上没了的小内侍。
德阳殿果然有叛徒!
他立刻至偏殿,将所有内侍宫人召集。
内侍省中,有攀附他林哥奴的,自然也有看他不顺眼,想要取而代之的。那些不长眼的狗东西,便以为攀附士人,就可将他这个内侍监推下去了?
他的眼睛在宫人内侍之间转了一圈,看见了脸色苍白的王五:“走脱的那个,是你的徒弟?”
王五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林哥奴看了旁边的内侍一眼,很快那个内侍便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段弓弦,向着王五缓缓靠近。
王五其实在让小徒弟出去的时候便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在紫宸殿看到刘太师之后,他更加清楚自己的性命已经可以随时抛弃。
他站起来说道:“我要面圣。”
林哥奴冷笑一声:“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想面见天颜?”
王五说:“我是内侍省五品内常侍!要赐死我,得有主子娘娘的口谕,还轮不到你一个内侍监滥用私刑。”
林哥奴讥嘲:“哟哟,瞧瞧,和士人们混久了,还真以为自己有种了呀?糊涂东西,也不解开裤子瞧瞧你那两个宝贝还在不在?装什么清高!”
王五看向他:“既然如此,您不也是残缺之人,跟着李相后头狂吠,李家后人能给您供一炉香火不成?”
林哥奴闻言气得脸都绿了。王五的身后还蹲着好些个内侍宫女,他本想在这帮人面前立威,却被王五反唇相讥。
他将手上的拂尘一甩:“咱家要你死,自然是有主子娘娘的口谕。来人呐——”
王五直接往他脸上啐了一口:“放屁,你假传圣旨!我要面圣!”
他不管不顾,高嚷起来。
王五知道,如今圣人在德阳殿里,身边只有徐淑妃和林、陆两个阉人,他本就无可能将刘太师的遗言亲自传到他的耳朵里。
圣人因为徐党而闭目塞听,他却偏要以一己之身撕开一条罅隙,或许他一个人的力量是蚍蜉撼树,但他身后,德阳殿那么多的宫人内侍、外头守着的那么多宿卫将领,只要他们知道真相,只要他们一人一句地说给圣人听——
王五大声地嘶吼了起来:“李厚佺在紫宸殿逼杀帝师!李厚佺狗贼妄图陷圣人于不义!徐党挟持圣人,残害忠良,人人得而诛之!”
他本就是德阳殿的掌事太监,平时要负责给贵人传话,声音练得高亢响亮,抑扬顿挫。他的声音,很轻易地就穿透了德阳殿的石头墙,在整个大殿内外回荡。
林哥奴没有防备,更不晓得他竟然能如此大胆,着人立刻把他拿下,王五却依然没有停止:“林哥奴!你蒙蔽圣上结党营私,构陷国之栋梁,你的罪行罄竹难书,终将不得好死!”
林哥奴抓起弓弦勒住了他的脖子。
王五挣扎了一会儿,很快没了动静。
然而林哥奴发现,在他身后,那些内侍的眼神,在德阳殿之外,那些宿卫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些不一样的变化。
他不确定德阳殿里的圣人是否听见了那一字半句大逆不道之言,只能让手下内侍草草处理了王五的尸首,并威胁众人:“再敢狂悖,便是如此下场。”
德阳殿内,圣人正头晕目眩,他近两年沉迷求仙问道,对朝政日益荒废,却又好大喜功,听不得旁人半句批评。
这不过是全天下皇帝都会犯的错罢了。
他靠在徐淑妃的膝头,安静享受她温柔双手的安抚,听她劝慰:“六郎放宽心,那些余孽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纵使卢放可以调动羽林又如何?十六卫中,金吾、骁骑、虎贲都比羽林精锐,朔方、陇西、剑南还有三座大营,定能将逆贼拿下。”
圣人长出一口气,徐淑妃话音刚落,他却又听见有人在高声叫骂“逼杀帝师,陷圣人于不义”之言,听得他一个激灵起身:“何人喧哗?”
陆君孟屁滚尿流地爬进来:“不过是逆贼同党。”
圣人蹙眉,旋即问道:“可捉住刘太师了?”
听他依然称呼刘仲举为“太师”,陆君孟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只能睁着眼睛扯谎:“豹骑兵还未返回。”
圣人叮嘱:“一定要将刘太师生擒活捉,朕必须亲自审问。”
这一席话听得陆君孟差点扑倒在地,他两股战战,根本不敢抬头,只能声若蚊呐地回答道:“奴婢……奴婢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