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盈害怕雷雨天,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是真的害怕。他们第一次的夫妻生活就是由这样的天气促成的,但对姜盈来说,恐怕不是好的回忆。晚饭后姜盈就窝在了画室,陆修远收拾完厨房订好第二天的菜单食材,正看邮件时窗外忽然一道劈闪,果然没多会儿轰隆隆的雷声便由远及近。
他放下笔记本去敲画室的门,门没反锁里面也听不到响动,他礼貌地问:“姜盈,我进来咯?”
进门就见床上隆着个小山包。
姜盈用被子裹着自己,脑袋也闷在里面,难怪不应声。陆修远边哄着边将她抱起来搂在怀里,好一会才把紧紧闭着眼捂着耳朵的脑袋扒拉出来。
“都这么害怕了,怎么不叫我?”
“……叫你?”
暴雨的关系天色黑得很快,也比往常早些。落地窗前的白纱上窗外的枝影横斜摇曳,确实有点闹鬼的气氛。又一道闪电劈下,背对着窗户的画架下透出影影绰绰的深色,盖在上面的白色罩布也随着光影仿佛会动似的。
陆修远故意引导姜盈说:“你那些画都画了什么?感觉像要活过来了?”
姜盈下意识看去,偏巧雷声跟来,吓得她又紧紧捂上了耳朵。陆修远赶紧闭嘴,抱紧她,帮她捂耳朵。
“想不起来我也就罢了,怎么连灯都不开?”
“……好像,坏了。”
陆修远好笑又无语:“这也不说?”换个灯泡这种事姜盈不至于不会,但这种民居挑高还挺高的,她可能够不到,家里又没那么高的梯子。
再加上,她已经不会主动要求自己做什么了。来到这之后,她一次都没有开口过,再简单的帮助也没有过。哪怕是端个茶递个水。
好在雷电交加的暴雨来得快歇得也快,没一会儿只剩噼噼啪啪的雨声。姜盈或许是太害怕了,雷声刚停居然就睡着了。陆修远抚摸着他亲手养护的长发,望着那一排画作神游。
他原本不心急,也做好了慢慢来的准备。现在却莫名不定心,心绪浮动得让他隐隐害怕。他以前从没像现在这样看过姜盈熟睡的脸,现在这种时候却变得多了许多。有时一句话的功夫,身旁的人已经进入浅眠。而他也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老婆,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你会帮我实现愿望吗?”
“别急着回答我,”陆修远在那淡色的唇上点过,“给我点时间,我也给你时间。我会让我们都没有遗憾、没有顾忌地,重新开始。好吗?”
“……好。”
就像那天的许愿池前,他分明得到了应允,却半点儿没有被认可的感觉。
学校离得太近也不是好事,每次想当护花使者都会被毫不犹豫地拒绝。他悻悻地目送姜盈离开,想起换灯泡的事。
画室的门没锁,但想到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白天推开这道门,落在把手的手心居然有一丝紧张。姜盈以前在他面前是没有秘密的,现在这座画室就是她最大的秘密。似乎因为总是关闭的门,他每天从门口路过几十遍,不可能没有一窥究竟的好奇,但他隐隐觉得,姜盈并不想让他进到里面。
而今天他终于有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此前他还给姜盈发了条消息告知缘由,也料到她恐怕不会看的,像之前的数次一样。
白天的画室通明敞亮,经过一夜的雨,从窗户透进的清新空气穿过整间屋子,同他于门檐下狭路相逢错身而过。油画颜料算不上好闻的味道夹杂其间,也是偶尔姜盈手指尖会残存的味道,他慢慢也开始习惯了。将从邻居处借来的梯子放在一旁,陆修远对那些盖着白布的画架好奇很久了。
可惜艺术家的世界他实在不懂。挤挤挨挨的建筑还没有灯光,漂浮在夜晚的海面沉没在无星无月的天空?有古堡也有风景像是写生作品,依稀是他见过的地方,着色却很抽象,还有从中间向边缘逐渐褪色的杂乱线条?他实在看不明白。
离调色盘和画具最近的那幅,应该是他们重逢时姜盈在画的,他记得那个画框的右下角有一处勾线,现在还缀在那。
掀开罩布,他愣了愣。
这是一幅纯黑白色的画作。
乍看是薰衣草花田的尽头,树一样的人影,单看更像是笼着黑色大袍的鬼魅。仔细看每一株薰衣草都是骑士的骑枪,那个树一样的人影或者说人影一样的树,面无表情地望着看画的人。风卷起花瓣或是枯叶,一抹细长的白色身影踩在尖尖的枪头,背着细瘦的胳膊,轻轻巧巧地一步一血,染黑了一径的薰衣草。
看清所有的意象后他竟感觉到脊背一僵,说不出的凉意。
这是什么风格的画他说不出来,如果不是姜盈画的他可能会觉得,挺有意境或挺有故事。但这是姜盈画的,他总觉得透着股天真与阴暗或是别的什么,有种强烈的矛盾感。
还有一种,让人不自觉联想到死亡的,该说是指引还是暗示,或是隐喻?
“喂修远,叶云寒还是没消息,唐橙也跟他联系不上。但是你说的画师,找到一个同音的‘无祭’,不是百无禁忌的忌,是……”
“是祭奠的祭。”
“唉,你查到了?”
“……我看到了。”
他的手指轻抚过那个名字,隐藏在染血的草丛里,她给自己起的名字。
一字之差,谬之千里。
他竟然不敢思量她的真意。
“……知言,再帮我个忙。”
午后的阳光正好,他坐在校门正对的草坪边观察出入的人,实际上脑子里却东一下西一下地,想着些疑神疑鬼的瞬间。关于那个字的解释,网络字典里也只有两种意思,第一对逝者悼念,第二供奉。都不是给活人的,所以“无祭”是对那次濒死被救的感慨?她也像自己一样庆幸着?他一直试图向好的方向思索,最后却苦涩于自己的掩耳盗铃。
阳光西斜,不知不觉黄昏的光影移到了脚面,他精准无误地从一众学生里看到他唯一想见的。人群并不拥挤,稀稀落落的两三人跟姜盈告别,姜盈都是淡淡一笑,安静地像一支细细长长的马蹄莲。随后便向着回家的方向转动脚尖,她目不斜视,眼神没有一丝游离。
她以前从来不会看不见他,像现在的距离,比起以前堪称要多近有多近。她却背对他,毫无所觉。
陆修远一瞬间可能想喊她的名字,张口却被满腔的酸涩噎得沙哑。
缓了好一会儿他追过去,姜盈下意识地挣扎,陆修远一把抱住她。
“姜盈,是我。”
“……你,怎么来了。”
陆修远摸着她脸颊,仔仔细细地看她,像是以前从未认识过,从每一寸皮肤的触感,眉眼的光韵,秀挺的鼻骨,唇上的小痣,淡到透白的樱唇,从每一缕发丝中传来的香气,小巧愈尖的下巴,从每一回轻浅的呼吸中,他想真正地重新拥有这个人。
陆修远忽然发力按着她细长的后颈深深地吻下去。
这个吻持续了非常久,在姜盈几次的推拒中,他仅给予了对方呼吸的余裕便追回加倍的声讨。不知第几次,托着她下颚的虎口感觉到湿意,姜盈的眼睛就像被昨夜暴雨洗刷过的花瓣,下眼睑里蓄着远山雾气般的朦胧。
那一滴泪像是烫穿了他的心。
这滴泪里包含了什么?是埋怨他以前吝啬到从不给予的亲吻,还是几次三番强调过的伤人的话。
为什么,叫无祭。为什么偏偏是这个“祭”。
他全都不敢问。
“老婆。我想看你,画我。”
姜盈一恍惚,低着头说:“……过段时间吧。”
“好,那我们回家。”
轻轻拭去那一痕水迹,陆修远压着鼻腔里的酸涩,牵住她的手,顾左右而言它地问,晚饭有没想吃的。
今天的课有意思吗。
你们教授是不是个呆板的老头子。
你看那片云,明天你恐怕要带伞了。
姜盈总是配合他。
唐橙没来过普罗旺斯,他们就算出差也是往返巴黎而已。不过为了姜盈嘛,舟车劳顿都是值得的。哪怕跟李知言一路都在拌嘴,见到闺蜜的那一刻其他就都不重要了。
姜盈白色的裙摆被风吹着裹着,瘦瘦的身影像是要被薄薄的布料卷走了。夹道的薰衣草花田给她做配,印着遥远的蓝天白云她冲她悠悠一笑,淡淡的,风一吹都要散了。
唐橙冲上去抱住人,一不小心就哭了出来。
“我的傻丫头……你怎么还是这么傻……”
姜盈嗔怨道:“说什么呢,我哪里傻了。”
唐橙捂着嘴不敢让她看。
“橙子,我也很想你。”
“嗯,嗯,所以我来看你了。”
李知言和陆修远寒暄两句,低声问:“怎么好像没什么进展?”
陆修远不应声。他曾有过相当的自信,现在却只剩下坚持而已。
“好了唐橙,这我老婆,你抱这么久,我是会嫉妒的。”
唐橙一如既往地没半点好脸:“你滚开,我要跟姜姜出去转转,你俩大男人赶紧弄吃的去!等会我们回来还没做好我今天就带姜盈去睡酒店!你俩就抱着对方睡吧!”
“卧槽关我什么事啊?别殃及池鱼行不行?”
李知言满腹委屈,奈何唐橙一个白眼刀过来他只得自动闭嘴。陆修远还拉着姜盈的手呢,看这架势也不死心,姜盈摇了摇他的手臂。
“橙子她,没来过。”
“所以呢?你就要抛弃我?”
无视身侧人一脸见鬼的表情,陆修远头都没转,一伸长腿准确无误地踢到李知言的胫骨上,自然换来句咒骂。
姜盈微微一缩肩膀,陆修远赶紧往她身前又凑近了些,瘦削的肩头有点凉,看着他的眼睛兔子似的,陆修远无力道:“进去取件外套带着,晚点会冷。别回来太晚,嗯?”
“好。”姜盈点头。
“回来想吃什么?”
“陆修远你真是太婆妈了,你再这么下去我们还有时间转吗?你是故意的吧!赶紧手撒开!烧烤材料都备好了,全在车上呢,你俩赶紧该干嘛干嘛去!滚蛋!消失立刻!”唐橙输出完毕立马拽着姜盈跑了,跑出一截去还听得到唐橙的大笑声,姜盈匆匆回头看过一眼,陆修远差点就要追过去。
“哎哎!你没听那小祖宗说的啥?你的追妻路还得靠她呢,拜托你别惹她了。”
陆修远却说:“她没带外套……”
李知言不厚道地笑了:“她俩也就是在镇上的小街走走,这才多远?我说你,不至于吧?”
陆修远实在说不出口,在姜盈回眸的瞬间,他想到的是很久以前她看小说时随口念给他的一段话:“每一声‘再见’都是倒数计时,事实上我们并不知道,哪一次的分别就成了永远。”
姜盈说,觉得这句话很有深意。
而他说,无病呻吟都是矫情。
“再说了,唐橙的包里有件防晒衣呢,够用了……而且她今天各种交通工具上辗转了一天,没一会儿就该走累了。留给咱俩的时间可不多了,赶紧来干活吧!”
李知言带来的东西可真不少,两人从车上往下搬着,陆修远忽然反应过来,一脚踩在箱子上,意味深长地盯着李知言。看得李知言不自觉挺胸抬头站直,谨慎地问:“你又怎么了?”
陆修远咋舌:“我就说前两次打电话声音不对呢,你,跟唐橙?你俩这是有情况?”
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那眼神一飘,陆修远就笑了:“你居然跟唐橙?你之前不是一直抱怨她没点儿女人样?”
李知言抬了抬眼镜,末了叹息一声:“这特么谁知道我能有今天?!早先因为姜氏跟她接触的时候,那真的是,想到就发怵。你知道吗,跟她说话完全不能提到姜盈,只要提到她能立刻就爆,立刻就翻脸不认人!好像对不起姜盈的不是只有你陆修远,而是全世界,全世界都对不起姜盈一样!我一开始真觉得这女的也是绝了!简直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我天天跟下属说我是活见鬼了!”
“……”陆修远更想吐槽你抱怨你的还不忘捅我一刀。
“可后来吧……就你上次回国让她帮姜氏起死回生那次——你走之后她就哭了,哭得、还很汹。也是我第一次见女孩为了友情哭吧。”他们这种情场浪子都是见惯了女孩为男人哭的,然而唐橙,用头发都能想到,以后哭也只有他李知言哭的份儿。
“我当时就想,怎么会有姑娘为朋友也能哭成这样?也太讲义气了吧……说实话,咱俩这关系够铁了吧,我都不觉得我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
“我那时就发现了,我有点酸溜溜的。哈哈,嫉妒上你老婆了。”
“挺好。果然还是你好。”陆修远低声道:“那么早就能明白自己的心。”
只有他一个,像拼命追着最后一趟地铁奔跑的人。
唐橙忽然打了好大一个喷嚏,姜盈吓了一跳,正要把才披上的防晒衣脱给她,唐橙却揉揉鼻子生气道:“我不冷,肯定是那个死李知言又背后说我坏话呢!我给你说,那家伙一身臭毛病还不自知,老觉得自己多受欢迎跟我这显摆,整一个自信过剩大普信男!”
唐橙可可爱爱絮絮叨叨,她们闺蜜俩一起的时候一直都是这风格,看谁不顺眼就一顿输出,被正主撞上也不尴尬,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姜氏最难的时候她俩最嚣张,大不了喝酒,喝不出就来硬的,威逼利诱有之,给人下套有之,狐假虎威有之,声色犬马却搞不来一点儿。总之就是可以凶,但不能被恶心着。
“可你还是,喜欢上他了?”
唐橙一抿嘴,捂着脸摆手:“没有没有没有,让他追去,我才没松口!”
姜盈居然笑开了,像回到了以前一样,笑得很欢心,很生动。唐橙眼睛又是一红,姜盈却道:“其实他,挺好的,最主要,你喜欢。你别看他,一身阔公子的毛病,说话,一会儿流里流气,一会儿假不正经。可在陆修远的,那些朋友里,就只有他,是真的关心他,担心他的。他没有阻止,甚至帮着他来找我,就像那时候你和学长,明知我强求的结果,一定不会好,却没有阻止一样。”
唐橙已经很久没听过姜盈说这么多话了,就算指代不清不楚,她能听懂就好,也不忍心打断。
“他可没你傻……没人能比你更傻了。”
姜盈莞尔,她蹲下来,从路埂边冒头的小紫花中拢过一簇。唐橙就也蹲在她旁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的花田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确是个紫色的梦一样旖旎的景致。
姜盈呢喃道:“橙子,我没事的,真的。我已经想明白了,人呢,对于注定得不到的,总有种赴死的慷慨勇气。哪怕我并非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下场,仍然像烂赌鬼,犯了瘾,停不下来。最后,也算是、赢了一半?我们,玉石俱焚,两败俱伤。我真的去死了,他也因此,害了这愧疚病。可是橙子,你知道吗?这都不是、最悲哀的。这些,都不是。”
“……”
“最悲哀的是,我自己都,弄不清楚,我究竟想不想,他,痊愈。”
只从她的神情里唐橙都完全能想象到,当陆修远愿意看着她,关心她,对她无微不至,呵护至极的时候,这个傻姑娘会有多沦陷,多贪恋,多不可自拔。哪怕她只当是他对她于心有愧,也仍然徘徊在这水月镜花中,不肯醒来。
“姜姜……”
“橙子,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做梦了。”
“……”
“梦里,真好啊。”
爱,是癌。
TBC……
过年有点放飞,ORZ……多更点5K+
祝大家新年快乐,巳岁生花O(∩_∩)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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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CH.7 无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