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凤卓诩回来的时候,正听见妻子和妹妹在书房里谈论道经,他站在门外听了会儿,听着听着,屋里的两人忽然又从道经谈到了礼法,进而又聊起了儒学。
他听得笑了起来,更不急着进去了,待凤婵音和詹氏的论道暂停了,才鼓着掌,出声赞道:“妙妙妙,看来我们家要出两位女先生了。”
“你们刚才的那些见解,就是国子监的某些监生,也不一定能说得出来,若不是有朝中禁令,家里合该送你们去参加科考的,一来不埋没了你们的才学,二来也能解救解救我,让父亲不要只盯着我的课业。”
凤婵音没管他这一番痴人说梦的话,而是道:“你躲在外面听了大半日,想必没听着全部,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你来说说,我们谁说得更对?我朝如今的情况下,是应该用重典?还是应该轻法度、崇教化?”
凤卓诩就这个话题谈了谈自己的看法,然后问道:“你们先前在看什么书?怎么突然想起来谈论这个?”
詹氏惊讶地看着凤卓诩,今日的他,让她感到有些陌生。
她嫁进凤家之前,就听说凤卓诩是一个屡试不中的笨书生,嫁进来之后,凤卓诩的所言所行,也确实与传言相吻合。比如,他日日泡在书院里,手中常常捧着书册,看起来是一个颇为好学的人,却至今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
这还能是因为什么?当然只能是因为他没有读书的天分,不开窍呗,说得通俗一些,就是笨!
因着这番原因,成婚以来,詹氏从未与丈夫讨论过学问相关的话题,她看书时,也是喜欢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待在书房里。
詹氏有些不太能记起来,凤卓诩有没有主动和她讨论过诗书典籍,或许没有,因为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什么深入的交流,或许有,但她没在意,因为在她心里,凤卓诩并不是一个志趣相投的同路人。
在她心里,他是一个……笨人,他书房里堆积成山的那些古籍,她也只以为是他用来装点门面的。
可刚才她听到的那一番言论,却绝不是一个才疏学浅的虚浮学子能说出来的,詹氏惊讶地发现,她似乎从未真正地了解过自己的丈夫。
凤婵音也被自家哥哥的见解惊了一下,她和詹氏一样,之前都以为凤卓诩是个很努力,但是学不好的笨蛋,可如今看来,她的这个认识,与事实存在偏差啊!
凤卓诩刚才的表现,可不像是个笨蛋。不过她今日来,倒不是为着试探兄长的学问来的,就暂时先将心中的困惑放下了。
她回答凤卓诩先前的问题道:“看了一些关于礼教和法度的文章,就顺道谈论了两句。我是想到了之前在鹿灵山遇刺的事情,生了些感慨,所以和嫂嫂聊了聊。”
她颇为愤慨地道,“一想到前京兆府尹玩忽职守,几十个刺客一夜之间说没就没,全部叫人灭了口,我就心如雷火,怒气难消。”
“这样的庸官,就应该狠狠地责罚,不仅该收了他的官帽,也该革了他的功名,让他再不能起复。”
说罢,她看向凤卓诩,问道,“之前只听父亲说,朝廷罢了他的官,然后就再没听到旁的处罚了,他现在怎么样了?哥哥可听说过吗?”
凤卓诩对官场的事情不感兴趣,但是国子监里的有些学生是很热衷于谈论国事的,像京兆府尹贬谪这样的事情,就算不刻意去打听,多少也听到过一些。
“你说他啊。”他道,“他不仅没事,据说还升官了,迁到洛州当刺史去了。”
“洛州是上州,洛州刺史乃是从三品,他是实打实地升了一级,迈入了高阶官员的行列。”
听到这些话,凤婵音本该愤怒的,但她心里却极为平静,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淡声道:“这样啊,还真是天道不公。”
……
正院。
安氏对凤丞相道:“我觉得婵音,好像知道了什么。”
安氏的话说得模糊,可是凤远却立刻知道了她指的是什么事情。
他怔了片刻,问道:“怎么会?”
安氏将凤婵音白天的话语转述了一遍,道:“我总觉得,她是在试探什么。”
凤远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回想着凤婵音这段时间以来的表现,摇头道:“不应当啊,婵音自回府以来,几乎没怎么出过门,也没接触过外人,她是怎么知道的?”
他想到某种可能,脸色霎时就沉了下来,对外吩咐道:“把荆三叫进来。”
面对凤丞相的询问,荆三并不能回答出多少有用的东西,可以说是一问三不知。
凤丞相冷声道:“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这么保护主子的?”
荆三觉得自己很冤枉,二姑娘几乎都不怎么使唤他,他从哪里去知道她的事情?
他绞尽脑汁地,把他认为比较特殊的地方都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一个,是凤婵音派他去寻找明弈的下落,另外一个,就是调查凤卓谨的行踪。
明弈的事情,凤丞相和安氏是知道的,酬谢明弈的谢礼,还是他们吩咐陈管家备好了送去的。
至于凤卓谨的事情,凤丞相一想也明白了,凤婵音估计是料到会在老夫人那里受气,所以就事先调查了凤卓谨赌钱的事情,预备着给老夫人气回去。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笑了一声,叹道:“还是这么睚眦必报。”
叹罢,又立刻拉下脸来,问道,“就只有这些?二姑娘就再没吩咐你做其他的事情了?”
荆三指天发誓,真的没有其他事了,他委屈道:“二姑娘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就没怎么使唤我们。”
凤丞相冷笑道:“她当然不愿意使唤你们,因为她在防着你们!”
他骂道,“没用的东西!这么久了,都没得到主子的信任。”
荆三又羞愧又委屈,垂着脑袋不敢辩驳。
安氏替他说了句公道话道:“婵音之所以不信任他们,还不是猜到了今日这一出?你越过她,直接向护卫查问她的事情,她能不防着他们?”
凤丞相想说自己是凤婵音的父亲,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可他也知道这番话没什么说服力,只得作罢。
他挥了挥手,让荆三下去,吩咐道:“再去查一查那个明弈,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人,都和谁有过接触,特别是宫中的旧人,有没有同他有来往。”
荆三领命去了。
凤丞相透过窗户望着半明半暗的天空,猛然想到什么,对安氏道:“说起宫中旧人,我们府里……不正好有一位吗?还是我们亲自请来住着的。”
他越说越觉得可疑,推算道,“时间也对得上,她刚来,婵音就同你说了那些奇怪的话。”
安氏立刻知道了他说的人是谁,惊疑道:“你是说……周嬷嬷?”
凤丞相点点头。
安氏道:“可是,我们之前查过她,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啊!”
“她出宫前,是在先皇身边伺候的,虽说坐到了掌事宫女的位置,可差事不过是管茶水的,并没有什么实权,与长公主,也没有什么过多的接触。”
凤丞相反驳道:“不对,我们没查到,不表示她们就绝对没有关系。”
“宫里情势复杂,看似亲密无间的人,实际上可能是敌人;看似针锋相对的人,反而可能是盟友。”
“那么,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当然也可能有着很深的渊源,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他看向安氏,沉声道,“是我们大意了,居然让这样的人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与婵音有了接触。”
丈夫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安氏也懊恼自己疏忽了。
周嬷嬷是宫中旧人,她本该更仔细些的。
也不知短短的两天时间,这人是怎么搭上了婵音的,更不知,她到底跟婵音说了些什么。
她担忧道:“若她真是那些人中的一员,他们在此刻出现,是想干什么?难不成,他们还想带走婵音?”
凤丞相也有此猜测,他怒道,“这群杂虫,明明已经被先皇追剿得四处逃窜,逃离东昭国了,怎么又冒出了头?简直是阴魂不散!”
安氏对凤婵音的疼爱并不是作假的,凤婵音好不容易才回了家,安氏也不能接受,有人要把她再次带离她的身边。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问道。
凤丞相斟酌了一会儿,道:“先把人悄悄控制起来,别让她和婵音再有接触。你找个合适的理由,不要惹人怀疑。”
“抓起来之后,派人细细地审问一遍,若是没有问题,就把她远远地送走。”
“若是有问题……”他神色阴沉下来,声音像浸在冰水中一般寒凉,“那就杀了,而且要把她的同伙都找出来,一个不留。”
“婵音是我的女儿,我绝不允许,他们从我的身边把她带走!更不允许,他们蛊惑她,去做蠢事!”
……
凤婵音从哥哥口中探听到了前京兆府尹的升迁情况,也就没再逗留,拿了两本书,就回了长音阁。
回去的路上,她一边走,一边思忖:京兆府尹捅了那么大的篓子,按理来说,他应是把右相府得罪狠了的。
她父亲如今是文官之首,正常情况下,那府尹别说升官了,还能有得官做,都是在打右相府的脸。
可现在情况就是这么离奇,人家就是顺顺当当地升了官。
这也更加验证了她当初的猜测——京兆府的所作所为,是受到父亲的默许的。
事情与她的预料越来越相符了,凤婵音觉得,真相就在不远处了。可她和真相之间,还隔着一层薄薄的烟雾,让她不能完全地看清楚,只要戳破这层烟雾,她就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了,包括刺杀她的人、刺杀的原因,以及,她的身世。
凤婵音戳破烟雾的方式很简单粗暴——趴屋顶偷听。
她白天已经在安氏面前故意透露出了对长相的疑惑,天黑了,该到守株待兔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