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家的宅邸是在北漠帝都宁霁中南大道的最里,周围一贯都是闹中取静之处,褚家长子由万壑深山归来,倒也没有先回自宅,反倒了下了马车,打发了身边的随从,然后悠悠然地朝相反的地界走去。
褚源到达赵阕于别院的时候,正值正午,头顶日头正盛,门院之中却满是水汽花草的清香,格外沁人心脾。褚源由侍女引着,步入内庭,还未见到其人,褚源却听到了衣料摩擦的声音,那个穿着广袖衣裾的女子,正拿着一把小剪在侍弄花草,听到动静,头也不回地说道,“啊呀,稀客啊,大人今日怎么想着到我这儿来了?”
昀渺向来也允许女子出仕,褚源面前这个女子,世袭高位,行事风格果断狠厉得素来连男子也愧让几分。
赵阕于身边的侍女正要为褚源搬来座椅,却被他一挥手打发了。褚源随手一拂,直接坐在了雕花的围栏上,微微凝目,瞧着那在一堆花丛中好似一只翩然翻飞的蝴蝶般的女子,开口时,语气轻柔又慵懒,“特意来找夫人您求点东西呢,还不知道夫人肯不肯给这个面子?”
“这话大人可是说笑了。”赵阕于笑起来,“这普天之下,还有大人需要求的东西吗?如果真的有,那我倒是好奇了。”
“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只是听闻夫人您这儿就有现成的,我就想着取个巧,倒也不必费心去别处折腾了。您要知道,东漓离北漠,可还有好一段距离呢。”
“哦?”赵阕于疑惑一声,又悠然地道,“还不知道大人想求什么东西呢?”
“公子一族酿造的酒呢,我听闻夫人这里应该是存得有几瓮的。”
东漓公子一族,四家之首,效力东漓,集阵法、下印、结术、驱邪于一身,尤善酿酒,取各季时花,刨花、蒸米、离火、发酵、压榨、煎酒,过滤……酒味甘而美、醇而不浊,清而不浮,久蓄气芳,若有千年之数。
“这样啊……”赵阕于表示理解,“难得大人青睐,我待会儿让人送去就是。”
褚源笑了起来,“那我便多谢夫人了。”
褚源起身待要拜别,又听赵阕于仿若平常玩笑那般念及,“哎呀,说起来,还不知道大人对于前些日子京都发生的那件事作何感想呢?”
“哦?”褚源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还不知道夫人说的是哪件事呢?”
“还能有哪件事,就是将军府的事情啊。”
褚源眸子微微一凝,却又在赵阕于将要回身之时,迅速敛了眼帘,语调叹惋,“府里面消息压得快,倒是不清楚哟。”
“只说是丢了一把剑呢。”赵阕于俯身,轻轻捻起一绿叶,慢慢道,“可我还听说,老将军都病倒了,就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了。”
褚源只抬手一压,赵阕于止住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他,眸光略微不解。
“虽然绿叶过多容易汲取养分,但是鲜花还是需得绿叶衬托,方才能彰显其艳才是。”
赵阕于轻柔一笑,动作却凌厉,“但细枝过多,便也庞杂,不如去其末叶,两相顾及才是万全之策。”
“这么一看,确实美多了。”褚源摆出一副十分受教的表情,真诚道,“那我便谢过夫人了。”
赵阕于直起身子,紧盯着那漫步离去的风雅青年的身影,突然慢慢地微笑起来,“啊呀,真是个疯子啊。”她轻声低喃。
出了别院,早有暗卫在外候着,褚源抬头望天,喟叹一声,然后抬手招来暗卫,轻轻吩咐了命令下去,“是时候放饵了。”
暗卫抬头,瞥见褚源唇角的温和笑容之时,眸子一暗,躬身一拜,领命而去。
于是,褚源便又沿着来时的路,往自宅而去,他心道,若是那孩子侥幸活得下来,倒也是命大,活不下来的话,唔……倒是不知道会命丧何人之手了。
坊间常常传闻,褚家素来与将军府不和,将军府前段时日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朝堂之上,是谁出手的,谁人心中没有一个定判?可偏生那褚家的长子,贯来是慵懒风雅,看不出像是能做出此事之人。再者,褚家连日忙着征讨京山的山贼,哪有心思落在这些地方?
似乎那些对于褚家不利的言论就这样被一些看似合乎情理的说辞,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
既然如此,他也确实该送上一份大礼才对啊,总不能辜负了别人的信任才是。
再者又道,他怎么可能和将军府不和呢?那拱卫皇城,常年在外征伐的老将军,英勇气概不减当年,可是令褚源打心眼里佩服得很呢。眼下将军府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褚源又怎会置之不理呢?
同为帝君效力,也应该沆瀣一气才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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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十钦从来没有给戎戎说过,褚家敢在这样的地方建造宅邸,并不是因为隐蔽,也不是因为地势险峻,而是他的兄长曾求得秘法,使得此地为外人所障,遍寻不得。
只是本该如此,待她发现异动的时候,却已为时已晚。
那寨子里面火光冲天,山贼的、村民的、老人、孩子……残肢断臂,发出令人作呕的焦糊气息。
如此大的动静,势必乃人为,褚十钦原先只以为是山上的山贼起了想要围攻村寨的想法,可是在看到那些尸体里面也藏有山贼的时候,便陷入了沉思。
村民亡于山贼之手,那山贼又是因何亡故?
只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褚十钦心下一惊,顾不得许多,轻身往宅邸而去。
褚十钦见惯了太多的杀戮,她自己也经历了太多,只觉一颗心早已麻木,可在见到自己哥哥嫂嫂的头颅铺陈门庭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霎时双目通红,只觉得心口一窒,整个人顿时呕出一口灼烫的鲜血。
是谁?到底是谁?!
她细眯起眼睛,走到自己那昔日眉目轻柔的嫂嫂面前,轻轻抱着她的头颅,拂开她眼脸的鲜血,她的嫂嫂是最爱干净的,她的衣服上总会有叫不出名字的花的香气,会轻柔地给她端来一碗消暑的红豆汤,在她囫囵喝完后,站在她的身前,柔柔地看着她,然后又收拾好碗筷,轻轻离开。
“嫂嫂……”褚十钦抱着她,鲜血顺着唇角滑落,落在她的手上。
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她,如果不是为了她,嫂嫂本来可以和二哥好好的待在京都,不必到这深山中来。
戎戎,戎戎在哪儿?
褚十钦轻轻安放好自己的二哥和嫂嫂的头颅,一抹脸上冰凉的泪水,发了疯了往内院跑去。
她没有想过会遇到戎戎,如果不是那天偶然的撞见,也许这个姑娘现在还在那个让人醉生梦死的醉仙楼里面唱着一两首曲子挣着自己的银子。
说起来,明明最初,她也只是想听那个女子唱一首曲子才去找她的啊。
她和戎戎有经历过什么吗?仔细想想,都是一些再为普通寻常的事情罢了。
可就是这些事情,她以往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
所以,她几乎在那个小小女儿抬手覆在她的手上的时候,一瞬间只觉得那温热让她一直都不想放开。事实上,她真的这样做了,她不顾戎戎的意愿,兀自将她从醉仙楼赎身,带她来到这深山之中。
褚十钦仗着这附近有山贼作恶,戎戎若是来了,定然是不会逃跑的。
她就是起了这样的坏心思,打着让她在这里安全的名义,就这样将她禁锢在这个深山宅院里面。
每次,她按照父兄的要求,每做完一件事,看见自己手上沾染的鲜血的时候,褚十钦面前总会浮现出戎戎的样子,她总是想,回去就好了,见到她就好了,待在她的身边就好了。
那个一天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姑娘,待在青楼里面也依然看起来单纯无邪的姑娘,能够待在她的身边就好了。
就安心了。
褚十钦从来没有告诉过戎戎,其实她们的第一次见面,她是想杀了她的。
如果她大喊或者大叫,那么褚十钦必然会直接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横贯她的脖颈。
可是,她没有,戎戎并没有这么做。
她看起来明明胆子那么小,但还是救了她一命。
如果戎戎不见了怎么办?
难道是因为她杀业太多,才要将这种祸端降临在她的头上吗?
她的戎戎,她的哥嫂,要让她亲眼看见这些人死在自己的眼前吗?
褚十钦几乎不得章法,那平日里再为不过熟悉的院廊,竟是走得她慌不择路,她一路掠过那些早已死去的侍女的身旁,不肯放过每一个地方,但是她没有看到戎戎。
没有看到,也许证明她还活着。
她抓着这一点微薄渺茫的希冀,轻轻推开了戎戎的屋门,没有,里面没有人。
那她会去了什么地方?被人掳走了吗?
这不太可能。
如若是冲着她而来的,那么带走她的兄长以及嫂嫂对于她的威胁性要大得很多,而戎戎,她和褚家本来就没有任何的关系。
对了……
褚十钦恍然想起,家中还有一处,她没有去过。
不知不觉间,已近日暮。精铁铸造的大门在黄昏的光线下散发着迷离的光晕,褚十钦轻轻推开那沉重的大门,于缓缓洞开的石壁长廊一步步往深处而去。
然后,就在这暗沉的石壁的尽头,眼前倏而开阔。
这座宅邸,从来都不是为了她而建造的,这里藏着褚家数不清的秘密。
那些挡在褚家前行路上的绊脚石,死在褚十钦剑下的亡魂,全部洞藏于此。
褚十钦就这样,看到了对面的那个人,锦衣华服,青丝如墨,回头之时,那张脸孔白皙如寒冬的冰雪,在周围摇曳明灭的烛火下,透着一种比轻纱还要淡薄的微妙感觉。
她看见褚十钦,突然勾唇一笑,那笑意说不出的柔和娇弱。戎戎轻轻道了一句,“十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