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十钦呆愣在原地,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看着那人的脸孔,已然不见了脸上巴掌大的胎记,果然,褚十钦说得果然一点错都没有,没有了那胎记,面前的这个女子,漂亮得让人觉得惊艳。
戎戎说完话,便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不去看她。
她盯着那摆在案台上的长剑,开口时,语气赞叹,“问剑——”
这柄长剑的名字。
褚十钦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她又疾步上前,抓住戎戎的衣袖。戎戎看她,她能感受到褚十钦抓着自己袖口的手,正微微颤抖着。戎戎开口,小声轻柔地问她,好似安抚,“你怎么了?”
“怎么回事?”
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戎戎全然不解,“什么?”
褚十钦并非白痴,外面闹了那么大的动静,戎戎不可能会不知道,而且看她现在这幅作态,定然有问题。
她敛下情绪,凝了一双眸子,盯着戎戎,再次重复道,“怎么回事?”
听了这话,戎戎偏了偏头,随即又笑了起来,“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还不知道你问的是哪一件?”
褚十钦不语。
戎戎伸出手,抓住了褚十钦的手指,先是轻轻扣上,像是仿佛要和她十指交缠那般,然后又一点点地掰开,轻轻推离,戎戎转身,绕着褚十钦走了一圈,说着,“山上的贼?山下的村民?还是你外面的二哥和嫂嫂?”
“哈……”褚十钦笑了一声,只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被毒素浸染了一般,开始撕心裂肺地疼痛起来,疼得她仿佛要嘶吼出声。可事实上,她只是张开了自己的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呐呐,这便是到了你口中所说的,不再为自己的家族所需要的时候了吧?”戎戎眯起自己的眼睛,那眼底的戏谑之意逐渐浓郁起来,“你的兄长,**深重啊。”
早在这一切摆在面前的时候,褚十钦便已开始在心中思量,只是亲耳从戎戎的口中听到,也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重的人,只希望掌握权柄,而为了权利,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褚源是该为自己的家族谋划,可是如果有人要想分一杯羹的话,他就得考虑要将那些分散出去的权利收回来了。
更何况,对方又是那么单纯的小姑娘。
可不单纯嘛,从小被养在深山的宅邸中,只知道在需要的时候,刺入敌人的心口,完全没有自我意识的小小女儿,掌握起来容易,想要抹杀,也是容易得很呐。
“你不常在坊间游走,所以大概不知道,京都势力为褚、刘、左家所掌握,而那个赵家,则负责权衡遏止,而你对隶属左家的将军府出手,你认为赵家不会出来平息吗?”
戎戎看着她,“所以,赵家在等着要一个答案呢。”
这般朝中密语,就这样被眼前的这个原本生在醉仙楼唱曲的姑娘轻轻浅浅地说了出来。褚十钦闻言,只哼笑一声,“所以这就是死也要死得明白吗?”
戎戎看着她,看着看着,她突然发出卑微又凄惨的哀鸣,声音也开始颤抖,她抓着褚十钦的手,苦苦哀求,“十钦,你走好不好?你走得远远的,不要想着报仇,不会有人发现的,你会活下去,平平安安的,你会找到一个你喜欢的人,你们会长长久久。”
褚十钦只是看着她,就好像是听到了,又好像耳边尽是旷野的荒风,什么也听不真切。然后,她感觉到了自己心口碎裂的声音,那红色蜿蜒的血水由她的胸前渗出,慢慢地将她的衣裳尽数染红。
戎戎满意了,轻轻推开她,看着褚十钦不受控制地跌落地面,戎戎随手扔掉了手上的匕首,说着,“抱歉了,本来我挺想和你好好较量一下的,但是对于我而言,族中的教诲一直都是,能在半刻解决的事情,绝对不用一刻。”
她说得轻浅,居高临下地看着褚十钦。
褚十钦眼前一片血红迷惘,她分不清到底是血还是泪糊在了她的眼帘上。其实她是听清了的,她听见戎戎说——你会活下去,平平安安的,你会找到一个你喜欢的人,你们会长长久久。
失血过多,渐渐让褚十钦的意识开始在模糊的边缘徘徊,那在她面前晃动的人影,就像是立在岸上一般,而她溺毙在深冰冷的湖水里面,看过去之时,只觉得满目扭曲变幻,光怪陆离。
她明白,也许自己是要死了,如同她那外面的哥哥嫂嫂一样。
她整个人混沌起来,意识终于彻底模糊。
她看见自己面前出现了一扇开阖的小窗,只是心想,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庆祝花灯节,而那个小姑娘,还呆坐在自己的床头,她突然想起自己。
——不管再怎么热闹,都和自己无关。
身后是追兵,身上又受了伤,理智压过一头,她兀自闯进她的屋子,真当戎戎是个普普通通的青楼女子。却原来,一开始就是她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她身前的这个小女子啊,只怕是连她都比不得。
至少,褚十钦确定,自己完全没有办法在对别人说出那样的话的时候,还能准确无误地将匕首刺入对方的心口。从这一点看,就算是真的较量起来,她怕是也要输了。
褚十钦勉强着自己,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她的世界,终于是彻底地暗了下来。
——她到死都没有听过戎戎为她唱过一曲,明明刚开始只是为了躲避追兵,明明刚开始也只是为了听她唱一首曲子,明明她就只是这样遇见了她。
云烟赶到洞窟之时,正瞧见戎戎手上提着一柄长剑,而她正以一种极其郑重庄严的态度慢慢地抽出了那柄长剑,于是一瞬间,云烟只觉得眼前好像是虚晃过一道流水一般的弧线,仿佛一刹间,天地俱寂,那剑光以可以灼伤眼睛的势态扑面而来。
戎戎终于大笑起来,几近癫狂,她眯起眼梢,凝视着手中的长剑,好似喃喃自语般,“真漂亮啊,这把剑。”
然后,云烟看见戎戎走向了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女子身旁,她几乎一瞬间就洞悉了戎戎的想法,出声道,“算了吧,她活不成了。”
“诶?”戎戎偏头看她,眸光纯良如稚子,然而下一瞬,有鲜红浓郁的血水自云烟的眼前划过,她看见戎戎长剑一挥,那姿容清丽的女子头颅于四溅的血花中,滚落在地。
云烟只觉得心脏一窒,仿佛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咽喉一般,“你……不必如此。”
“什么?”戎戎听不明白,她轻轻将剑尖落在褚十钦的衣裳上,看着那血迹顺着剑身一点点的凝聚滑落,泅在那布料上,一点点地晕染开来。
早有耳闻,这柄存在于传说中的长剑,夺天地造化,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已经死了。”云烟别开自己的目光,面无表情道,“你没必要斩下她的头颅。”
这样吗?
戎戎待剑身上的血迹流干净,只说,“持剑的人,通常会认为,如果一柄剑留不住血气的话,那就不是一柄值得傍身的好剑。可我不这么认为,刀剑这种东西,跟人久了,如果沾染到了持剑人的气息就不好了,这容易反噬到下一任持剑之人的身上。像这种不认主的剑,才是真正的天地造化之物啊。”
她以珍重的姿态,复又将长剑收回剑鞘,握于手心,好似得到了毕生所求的珍宝那般。
原来这就是褚源答应给她的报酬吗?
云烟眸光一暗,只觉得有什么堵在喉头,艰涩粘腻得很。
“不过,云烟呐……”戎戎看着她,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昀渺不禁异术,修行之人颇多吗?如果不斩下对方的头颅,确定对方已经死亡的话,还等着对方活过来,向自己报仇吗?”
“疯子!”
“是啊,连家只养疯子。”戎戎起身往外走去。
云烟跟在她的身后,说道,“你知道她嫂嫂怀孕了吗?”
戎戎步子顿了一下,转瞬恢复如常,“原来那时候她说的话是这个意思啊。”
“你难道不喜欢她?”
“你说这些的意义在于哪里?”戎戎轻轻掀起眼帘,那瞳珠在昏暗的洞壁里面,沥透着瘆人的寒光。
云烟不以为怵,回视过去,“你当真一点感情都没有?”
“喜欢啊。”戎戎说着,“漂亮姑娘谁不喜欢?”
“那你……”
“这和我要做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云烟一怔。
“啊啦,褚家只教她如何作剑刃,却没有告诉她,既为剑戟,何须情愫?”
褚十钦呀,这个生于万壑深山的小小女儿,永远也赢不了姓氏为连,化名叫戎戎的疯子啊。
那长长的洞壁之外,天色暗沉一片,那个几乎成为了褚家最锋利剑戟的女子,于深夜悄无声息的敛下眉眼,就此沉寂。
·
得知京山的宅邸连同那常年叨扰民众的山贼一同葬于火海的时候,褚源正好收到了赵阕于差人送来的酒。
而后,他上朝面圣,帝皇赞扬褚家剿灭山贼之举,又叹惋褚家为国捐躯的将士,特地赐予封号。褚源沉默着匍匐于地,一字一句,“臣遵旨。”
褚源回到自宅,在深院里面,轻轻推开屋门,走到了那个虽然躺在床上,但还是紧绷着一口气,不愿意倒下的褚家族长——他的父亲的面前。
褚源立于床榻,轻声道,“高见、十钦为剿山贼,殁于京山。”
他沉默地看着那床榻上的老人,颤抖着伸出手,在虚空中晃着,似乎是想抓住什么。褚源慢慢地俯身,抓住了父亲的手,对死去的弟弟妹妹以及卧床的父亲发誓,“我必会守护褚家。”
出门之时,天空一碧如洗。
褚源抬头望天,看来今天的天气会是个大晴天啊!他笑着这样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