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则的声音刚落,屋内明亮的烛火便在一瞬间熄灭,寂静的府衙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回绝之意已经很明显了,但江意桦和柳云则皆无退意。
“县令大人,您如今关闭城门,民怨已然四起,况且灾民每日都要施粥,银两必定不足,过不了多久,圣上定会派人来查,庸碌无作为的罪名必定难逃。”
江意桦的声音冷静而镇定,“与其被动等待,我们给大人一个挽回的机会——将此画夹送公文,再写罪己书陈情,快马送到京城!”
“县令大人,此画您一看便知。”柳云则双手奉上画卷,举过头顶道。
长久的沉默后,府内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神色肃然的男子打开了门,他接过画卷,淡淡道,“此物交给我们大人即可,你们最好——”
“——速速离去!”
最后几个字凛若冰霜,他抬起头来看向庭中的两人,却骇然神色大变,“二姑娘?!”
崔兴脸上的冰冷瞬间消融,他又惊又喜,朝江意桦欠了欠身道,“二姑娘,少将军一路寻你,现下终于是找到了。”
看清崔兴脸的一瞬间,江意桦几乎条件反射地转过身去,却知道已经晚了,又垂头丧气地转回来。
江意桦苦笑起来。崔兴是她大哥江衡的贴身侍卫,有他在的地方,她大哥必定也在!
没想到她逃出江府数月,如今却像是自投罗网般一头扎到大哥面前!
果然,听到院外的声音,江衡急冲冲地从屋内出来,他一身黑衣,冷峻肃杀,还未走近,森冷的压迫感便已袭来。
他绷紧的脸在见到江意桦的瞬间松了下来,却又在扫到柳云则时再度变冷,“你是何人?”
柳云则微微一怔,却很快反应过来作揖行礼道,“草民柳云则。”
江衡淡漠的眉眼扫过柳云则,声音带着寒意,“小妹,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深夜怎可与男子同行?崔兴,先带姑娘下去!”
大哥不若表哥宋浔一样同她打闹,对于这个从小就跟着父亲去了边疆的大哥,江意桦还是有点怕的。
“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可以解释。”
江衡却不理会,“崔兴,还不快点带二姑娘下去。”
见他并不打算改变主意,江意桦侧身扫了眼柳云则,心里盘算若这个时候违逆大哥,他会不会直接提刀冲向柳云则?
肯定会!
得出答案,江意桦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崔兴离开。
江意桦一走,明明是初夏时节,庭中的气氛却冷得好似严冬。
江衡不言,只寒光一闪,将重剑架在柳云则的脖颈之处,剑锋逼人。
被刀威胁着,柳云则眼中倒不见慌乱,反而欠身行了个礼,“草民见过宁远将军。”
江衡讥笑道,“知道我是谁,看来小妹很相信你了。”
“江氏少见,草民在京城之中住过三年,能猜到一二罢了。”柳云则不卑不亢地答。
江衡细细打量着柳云则,眼神睥睨,“你知道也好,小妹天真,不知人心险恶,今夜之事事关小妹名节,你最好守口如瓶。”
柳云则抬起头来,认真道,“即便将军不提,柳云则也不会做对她不利的事情。”
过了片刻,江衡终于收了剑,冷笑道,“你最好记住你今日的话。”
被崔兴带进屋内,府衙内竟还跪着一个人,他被粗麻绳捆着,虽然嘴被塞住了,却一直在屋内“呜呜呜”地叫唤。
那人穿着官服,头顶乌纱帽,看这服制和花纹……
“县令?”
江意桦吃了一惊,却还是不动声色地走到屏风后面,才开口问道,“崔兴,哥哥不是在边疆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二姑娘,你还说呢?你一声不吭地离开江府,把将军和夫人都急坏了,少将军好不容易找到个差事,押送贡品回京,就是为了在这一路上寻你。”崔兴急忙道。
“那他怎么回事?”江意桦又指了指屏风外跪着的县令。
“路上接到圣上急令,命少将军密查碧云镇的灾情,这县令办事不力,少将军要拿他回京问罪。”崔兴恭声道。
问罪?也是,这段时日以来,这县令面对灾情束手无策,也是因此,她才会想到来此献计,只是没想到,圣上早已有了决断。
弄清楚这里的缘由后,江意桦忍不住地继续担心起外面的状况,大哥刚才那么生气,也不知道会不会为难柳云则。
坐在屋内许久,江衡终于进了屋,江意桦赶紧站起来,仔细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别看了,我已经放他走了。”江衡将她的小心思收入眼底,有些恨铁不成钢。
虽说江衡的语气还是很硬,但江意桦还是松了口气。
她拉着他的衣角,“哥哥,你消消气,我与他深夜来此是有原因的,是为了那幅画。”
江意桦指了指崔兴手中的画卷,“言辞毕竟无力,柳云则的画记录了整个碧云镇的现况,圣上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也能一目了然,哥哥可将此画呈给圣上。”
江衡虽然没有同她一起长大,却也记得她向来是知道分寸的,不会多言政事,如今却如此卖力向他推荐?
江衡诧异地望向江意桦,“你怎么管起此事了?”
“帮个朋友嘛。”江意桦笑了笑,“哥哥,我们本来是想让这县令呈给圣上的,可现在哥哥既然督办此案,可要仔细看看?”
“此事我会考虑。”江衡接过画卷,却没有查看,朝跪着的县令稍一扬头,崔兴便立即押着他退了下去。
室内只剩下了他们兄妹二人,江衡才表情肃穆道,“小妹,这些时日,你与……”
江衡这话问得艰难,虽说长兄如父,但对于他这种一门心思在战场上的人来说,问起来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所幸江意桦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道,“哥哥,我与柳云则只是君子之交。”
江衡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此便好,小妹,你已于六殿下定亲,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江衡背过手,陷入回忆,“那日你刚定完亲,便不见了踪影,父亲以你病重为由拖延了婚事,所幸圣上与六殿下没有怪罪。可这毕竟只是一时的,小妹,与六殿下定亲的江府二姑娘总不能一直病重吧?”
半年前,江意桦一门心思想着逃离,逃得越远越好。
这一路上,她放纵地让自己不管不顾,可无论如何,她还是隐隐知道,这条路始终有尽头,她还有亲人,帝王之怒,她和整个江府都承受不起。
“是啊,江府二姑娘不能一直病重。”江意桦喃喃道。
自大哥找到她的那一刻起,就好像心里的石头落地了,江意桦知道,她该做回那个礼仪俱佳的江府贵女了。
“对不起,哥哥。”
“定亲之日逃离江府,的确不该是江府二姑娘应做之事。”江意桦牵了牵嘴角想笑,可越是扬起嘴角,心里的苦涩便越浓。
第一次见自己的妹妹如此任性,江衡深知,若非逼不得已,她不会如此的。
江衡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些,“小妹,你知不知道这一路上有多危险,你若当真不想嫁给六殿下,大哥替你进言便是,你又何必孤身一人跑到这里来。”
江意桦苦笑。六皇子虽然不得宠爱,也无权重,却毕竟是皇子,得罪了他,哥哥的仕途也算了毁了一半。
她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哥哥为了她放弃前程?
江意桦笑了,毕竟每个人都有不得不背负的东西,她做不到那么狠心。
“哥哥,你放心,我会嫁给六殿下的。”
她抬头望着江衡,过了半晌,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启程的时候,让我道个别吧。”
再次见到柳云则的时候,风暖日和,不若初见那日是个萧瑟的寒冬。
江意桦站在远处,带着一顶帷帽,婉丽而疏离。
柳云则默默地立在远处,反倒是小朝先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
“阿姊,小朝好想你。”
“阿姊,这几日你去哪里了?”
“阿姊,你的裙子好漂亮哇。”
江意桦还未回答,小朝就已经叽叽喳喳地问了个不停。
江意桦捧着小朝的脸揉了揉,脸上多了些肉,倒是比原来瘦骨嶙峋的模样好多了。
她转身对着身旁的江衡道,“哥哥,你身上可有什么值钱的物件?”
江衡扯下腰间的玉佩递给她。
“不够。”江意桦摇了摇头。
江衡把腰间剩下的两个玉石也扯下来递给她。
“还是不够。”江意桦继续摇头。
江衡侧头示意,崔兴急忙从马车里捧了个匣子出来。
江意桦捧着一堆玉佩、挂坠,强硬地塞到柳云则手中,“柳云则,也许把小朝带到江府,他会不愁吃穿,可我总觉得——那样会失去自由。”
“所以,麻烦你照顾好他。”江意桦看着小朝水汪汪的眼神道。
“你、要回去了?”
柳云则心里落了一块,明知江意桦会说什么,可他还是开口问了,等着最后一刻的落定。
“该回去了。”
江意桦点头,愣愣地盯着远处,“这一路上青山秀丽,斜阳壮烈,出来一趟也算不枉此行了。”
否则,我此生都不会看见这样的风景。江意桦笑了。
柳云则也跟着她的视线眺望,残阳映照入眼,“那你所求的自由呢?嫁给六皇子,一生都被困在围墙之中,是你想要的吗?”
心中的难过生怕他看出来,江意桦只是笑,“你已经知道了?”
“你也没有想刻意隐瞒。”柳云则轻声道。
江意桦的笑容更大了,“是,最开始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自由。”
“那你为何还要自己先放弃呢?”柳云则问。
江意桦叹了口气,“柳云则,你心有抱负却蛰伏于山野,我能说服你坚持,却无法说服我自己。”
“为什么?”柳云则执拗地问。
“因为你的困厄可以走出去,可我的困厄牵连整个江府,事关所有亲人,即便有再多的不甘心、不愿意,我也不得不屈从于那桩婚事。我能逃得了一时,却无法一直逃下去。”
也许是因为见识到了那么多挣扎求生之人,江意桦忽然意识到她逃得已经够久了,该回去承担属于她的责任了。
也许是因为她希望自由不是只在她一人身上。
无论是为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江意桦踏上马车,长街上金甲摇曳,她坐在马车上,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