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光线隔着一层油纸,透过棂窗洒进屋内,江意桦醒来时屋内仍是极其黯淡的光亮。
江意桦睁开眼睛,心里盘算着一件事情:
昨日匆忙,光顾着吃住,完全没来得及顾上小朝他身上那身破布般的衣裳,可接下来几天,总不能还让他穿得如此不体面。
江意桦取了些碎银打算去换些干净的麻布衣衫给小朝,这么想着便早早地出了门。
也不知道是因为太早了,还是因为花朝节的热闹退去了,昨日还繁华的街市也冷清了些,一路走过来,之前未曾注意到流民倒是打眼了许多。
街道上每走几步就能看见三三两两席地而睡的流民,看到江意桦走近纷纷抬起头来。
这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盯在她身上,江意桦有些不自在,略微扫过几人,竟没来由地生起一阵毛骨悚然,
因为那些眼神就像是狩猎的饿狼,好像时刻准备着扑上来一般!
真是大意了!!
装作无视那些恶寒的目光,江意桦却加紧了脚步,饿到极致的人才不会管什么风骨修养,礼义廉耻,生存的本能会令他们和野兽没什么两样。
说不定孤身一人的她此刻在他们眼中就和猎物一样,思及此处,江意桦衣袖下的手掌已经默默地捏成了拳。
街面宁静异常的,只听得见江意桦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她屏住呼吸,谨慎地听着四周的声音,身体却像是一张绷紧的弓。
她在思忖,是该现在停下来往回去,还是该继续往前走。
江意桦快速地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走,因为她毫不怀疑自己一旦停止脚步,这些环伺着她的流民就会如饿狼扑食般冲上来。
分明是白日里,这一刻却没有半点声响,恰似风雨欲来前的宁静。
江意桦几乎快走到他们面前了,在最后一步路时,她谨慎地抬脚,脚跟也即将缓缓接触地面。
余光里几乎有人已经抬起了腿。
江意桦利落地出掌扫向了最先冲上来的男人,她本来是冲着额头出的手,但因为身高的缘故,却偏了些。
袖袍翻飞,江意桦这一掌又快又狠,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的脖颈处,面前的人倒退数步时,她侧身一闪,手掌再次毫不留情地劈向后面的人。
风声从耳旁呼啸而过,江意桦的手掌砸在另一人胸前,反弹回来的劲力让她手臂有些发麻。
江意桦面色生冷地抬脚扫过去,带起裙襟在空中旋转,但动作却依旧干净利索。
接连震退几人,眼下这局面虽然没有落入下风,但对方毕竟人多,江意桦确实有些发愁。
“谋财的眼神和害命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江意桦忽然忆起柳云则那日隐在黑暗中说的话,此时此刻,她终于有些明白了,这些流民如果只是求财也就罢了……
可知觉告诉她一切并没有这么简单——因为他们的眼神太过凶狠!
“饿狠了的人是会吃人的!”另一个声音在脑中想起,远在边疆作战的大哥曾对她说过人被逼急了和野兽并无差别。
一时间,寒意更甚,江意桦抿紧嘴角,将脑中念头按下,掌心却捏得更紧了些。
“嘭——”江意桦再次砸退一人,自己也被震地倒退,她几乎能感受到右手因为麻木而轻微地抖动了起来。
江意桦稳住身形后,揉了揉右手手腕后,半眯着眼盯着那群人,神色冷厉。
然而,空气中传来琅琅的兵器碰撞声却率先打破这场对峙。
江意桦和流民们纷纷侧头,只看见数百名面色森严的列阵士兵,声势浩荡地押着数十个铁箱走近。
寂静的长街被突然闯入的士兵唤醒,整齐的踏步声夹杂着车轮滚动的声音,每一位士兵面上俱是冷厉的肃杀之气。
为首的第一辆车上,是一盏六尺大小的彩灯,红绸为墙、碧缎为瓦,精巧绝伦。
这样的彩灯江意桦只在宫中赴宴时见过,寻常人家是用不起这样的物件,更不用说这后面的数十个箱子应是怎样的奢靡。
围在江意桦身边的流民忽地散开,视线瞄在盏灯上便再也移不开眼,疯狂而贪婪地盯着咽了一下口水。
流民遍地和锦衣玉带并不冲突,江意桦看着眼前刺目的对比,心中十分复杂,但这群士兵阴差阳错地加入,江意桦还是略感庆幸。
不过此刻还不是分心的时候,顾不得关注这些士兵,江意桦仍是心无旁骛地扫视着这些流民的举动。
流民紧紧盯着花灯和那后面的数十个木箱,明明眼前的金银就能救得性命,可看着宛如煞神的士兵。
“走!”
在反复权衡后,终是不甘心地退开到了长街两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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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县里,福门客栈内。
一个年轻的郎君斜靠在二楼的软座上,他身旁还有个小少年。
说来也怪,这二人虽然还坐得稳当,却俱是一样的神情,时不时地伸着脑袋往门口处张望。
柳云则一早上没有见着江意桦,找了一圈后才听店家说早些时候就见她出了门,便带着小朝左等右等,成了眼下这幅姿态。
也不知道摇头晃脑了多久,终是瞧见了一抹娉婷的身影。
那女子站在人群里十分出众,一身粗衣并没有掩盖她半分姿容,柳云则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
待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几步跨下了踏道,站在了江意桦面前。
她沉默地穿行在人群中,恍若无人,面色凝重,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竟然完全没发现自己。
不过,她手上捧着的那件少年样式的粗布衣衫……
柳云则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江意桦的用意,眼中的焦急驱散了几分,反倒漫不经心地勾起嘴角,
“早早不见了人影,原来是去——”
然而他眸光猛地一缩,口中的话说到一半竟生生中断了。
只因柳云则垂眼看见了她光洁白皙的手背上忽青忽紫的一块。
“你的手?”柳云则拧着眉,伸手扣住江意桦的手腕,“怎么回事!”
江意桦右手手背上擦破了皮,白皙的皮肤透着微红,好像还青了一块,指节也红肿着。
“没事。之前在店里洗碗,那水冰冷刺骨,可没比这好到那里去。”
应是之前打斗时用的力气大了些,江意桦觉得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伤,也不在意,却猝不及防被柳云则捉住手腕。
她下意识的缩了一下,然而,此刻柳云则的力气竟然大得惊人,温热的指腹圈住她的手腕纹丝不动。
“阿姊,这一定很疼的!”小朝突然钻了过来,脆生生地加了一把火。
虽然第一次听小朝开口说话,江意桦很是惊喜,但见到他们两个都这么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还是略微有点不自在,抽手淡淡道,“小伤而已。”
“你问小朝信吗?”柳云则并不理会她的话,只冲旁边扬了扬下巴。
小朝果断地摇了摇头。
江意桦,“……”
明明他们昨日还没有这么融洽吧?
柳云则掌心的温度传来,更炙热了几分,她没能抽出手,与此同时,柳云则也抬起头来,目光重新打量起江意桦,一丝细节都不肯放过。
这么一看,除了她手上的伤,她梳好的发髻也有些凌乱,裙裾上也沾了些灰尘……
江意桦身为贵女,没做过粗活,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由离家这么久,放低身段地学做粗活、赚银子。
他差点忘了属于她的光华,江意桦虽然看起来端丽舒柔,可初见时便能冷例果决地抽匕首。
定是在哪里打了一架吧?
柳云则眸光变深,“是我疏忽了,忘了提醒你眼下流民甚多。”
她一个世家贵女,即便会武,平常里也必定没见识过流民抢食的场面,“你虽然会武,但孤身一人时,还需小心为上。”
“你怎知——”江意桦眉心微跳,她可什么都没说呢,“嘶~~”
手背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此时柳云则已经扯下了腰间系着的一只瓷瓶,正轻柔地涂抹在江意桦右手上。
他捧着江意桦的手,那小心翼翼地模样就是捧着瓷器一样,眸光里闪着几丝心疼。
刺痛过后,反倒是冰冰凉凉的触感,鼻尖也充斥着的一缕淡淡的药膏清香,直到上完药,才松手放开了她。
“多谢。”
江意桦收回手,顺着刚才的话说,“你猜得没错,我是在路上遇到些流民,所幸遇到了路过的官兵,我才有机会逃脱。”
“流民?”柳云则扫了扫有些颤抖的小朝,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
“嗯。”小朝虽然点了头,却牢牢抓着柳云则的手不肯放开。
安抚完小朝,柳云则才又问道,“你说还遇见了官兵?”
“是,这个时候押送了许多财物进来,不知是否乃朝廷拨款?至少,我希望是这样。”
那些士兵纪律严明,不像是寻常的府卫民兵,若真是朝廷派来的人,众多灾民也许就有救了吧?
虽然刚才的经历仍令江意桦发寒,但恻隐之心还是压过了恐惧,她希望这些流民能够早日摆脱衣不果腹、流离失所的困境。
“是么?”
柳云则眼底划过一丝异样,只轻声接了句,“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