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片刻的沉默后,面上轻柔的触感彻底消失,柳云则已经退后了几步离远了些。
她这般的女子,即便沦落如此,周身的气度也始终与这里是格格不入的,柳云则若有所思地看向她,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你既然出身高门贵府,因何要来此处吃苦?”
“你究竟是哪家姑娘?又为什么不肯给家里人送信?”
“因为……自由,为了有一个选择的机会。”
柳云则这话其实问的很突然,江意桦自己都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认真地回答了他。
也许是因为处境相似?从一开始,江意桦就没来由地有些相信他。
“自由?”柳云则扬起眉毛问。
“嗯。”江意桦点了点头,却没有再做解释,她既然已经暂时逃离了江府,想要有自己的选择,那些过往身份,也应该一并抛下才是。
她在灶台前坐了下来,拿起蒲扇继续将火烧得旺些,头也不回道:
“听闻有个人在行路时,远远听到笛声,他取出竹笛应和笛声,双方越走越近,在一处汇合,又擦身而过,越走越远,相识一场,只求心领神会,与身份外物无关。”
江意桦终于侧身转过头来,淡淡一笑,“所以你认识的不是哪家姑娘,只是江意桦而已。”
“所谓君子之交,我从前只在书上见到,今日才算真的得见了。”柳云则忽然笑了,舒展开原本紧锁的眉头,也大步往灶台走去。
刚走了几步,他忽然又转过头来,“对了,忘了说我是……”
“柳云则。”江意桦却抢先一步,淡淡道,“我知道啊。”
“你如何得知?”柳云则认真回想了一番,似乎之前也并未提及过自己的名姓。
“你之前作画时的落款,我看见了。”虽然他将名字藏在了一棵偏僻的树上,但江意桦还是眼尖地瞧见了。
这天夜里,待到月上柳梢头,在灶房忙活了一整天的江意桦终于腰酸背痛地干完了一天的活。
经过她数天的尝试,把所有的活计都试了个遍后,江意桦得出了一个深刻的结论:
照她这样下去,恐怕还没等到还完账,她就会因为时不时打碎个盘子,时不时做错个活计而彻底当在这家黑店里!!
会不会有一天,江府派人找到她的时候,她还在这里干着洗盏的活计?
不行,江意桦越想越可怕,越想越觉得当务之急是赶紧想个别的赚钱的法子。
她晃了晃头,赶紧回过神来,琢磨着既然有了想法,倒是可以先和柳云则商量下。
江意桦扭过头,立刻回身往灶房去寻人,此时,灶房里的烛火已经熄灭了,黑咕隆咚的根本看不清,她只好摸着黑大喊了几声。
“柳云则?”
“柳云则?你在这儿吗?”
喊了几声没有人回应,江意桦摸索着往烛台走去,她取出火舌子点燃了白烛,跳跃着的火苗照亮了整个灶房,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走这么快?江意桦心里嘀咕着,纳闷地熄了烛火,重新扣上门。
哎,只好明日再同他商量了,江意桦心里这样想着,便打着道寻了路也赶着回去休息了。
-
翌日,晨光熹微,天色仍旧雾蒙蒙的,并不明朗,但是江意桦已经熟练地在灶房里干起活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到活干得差不多了,江意桦眼见着灶房里空荡荡的水缸,不等庖厨吩咐,她便眼疾手快、十分伶俐地拎着木桶往后院的水井走去。
她提着桶踩在青苔路上,这早上的青苔被晨露浸得又湿又滑,若是踩在了石子上,一不小心便会摔上一跤。
江意桦边走边想幸好她从小习武,跟那些手不能提的世家姑娘有些差别,不然光是这些杂事就够她受的了。
不过,江意桦转念一想,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那些世家姑娘之中又有谁需要像她这样晨起挑水的呢?
江意桦做了一番复杂的心理活动后,最终叹了口气,深深觉得这可不是长久之计呐!
她沿着一条碎石路,转弯走到水井前时,却见那里已经有人正在打水了。
男子站在满园春色里,做工时的麻布衣衫也没有掩盖住他挺拔的身姿,光束透过碧叶间的碎隙,阴影错落地打在他身上。
他将绳子绕在木桶上随手打了个结,才松开绳子吊着桶往井里放。
如果换种心情,不是在这里做工,而是游玩的话,或许江意桦也会驻足停留一番,不过眼下,她是没有这等闲情逸致了。
江意桦一眼认出井边站着的人就是柳云则,便加紧几步过去。
眼见着此时正好没有庖厨在旁边守着,她赶紧找准了时机开口,“柳云则,你不会真打算一直在这里做工抵债吧?”
江意桦会这么问,实在是因为柳云则这些日子以来,做工干活都十分稳当,似乎秉持着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完全不着急。
但是,柳云则能等,她却不能不急:“我觉得我们得想个别的赚钱的法子,我才从府里逃出来,可不是为了来这里干活的……”
她一边说,一边双臂用力去接柳云则递过来的木桶,里面盛着满满当当的水。
江意桦双手用力提起木桶,晃悠了几下才勉强站稳,这若是还在府中,便是失仪的大过错,若是严重些,恐怕免不了要在宗祠跪上一晚。
不过,现在江意桦倒是丝毫不在乎,她已经在这里做了数日的活计,总归不如最初那般时时担心着仪态。
说来惭愧,她其实适应地还不错。
但是柳云则也没错过她晃悠的那一下:“你不是习武的吗?”
“是啊,我是习武。”江意桦脸上并无愧色,“这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也不是人人都靠力量取胜。”
“嗯,有道理。”柳云则点头。
江意桦一边干着活,却依旧不忘了正事,仔细问道:“说起来,这赚钱的法子,你可有什么想法?”
然而,柳云则光顾着将另一个空桶拴上绳子,随后他再次放绳,将桶吊入井中,看起来竟好像没听见一般,根本没有回答。
“你没有想法的话,我倒是有个法子。”
江意桦已经想好了,近些日子以来,蓬门居士的画风靡整个京城,然而这画毕竟稀少,京中学士求而不得之下,也只好退而求其次,收些仿摹品来聊以慰藉。
如今,趁着这股风气,这倒是个好商机。
江意桦自己作为江府贵女,母亲自小便对她的教养十分上心,费尽心思为她请来宫里的嬷嬷教习礼仪。
平日里,算账管家、女红刺绣也不曾落下,从前她一直在努力做好母亲所期盼的世家姑娘模样。
事实上,她也一直做得很好,江府姑娘名门闺秀的称赞一直声名在外。
也因此,她的绣工是自小的功夫,若将画绣在手帕上,其实并不难。
不过,她毕竟只是一个人,光凭这个想凑够银子还是慢了点,若是能说服柳云则,也许攒钱的速度能快些。
“你的画虽好,却终究声名不显,我见你的笔触其实颇有蓬门居士的味道,莫不如先仿些他的画作,也好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江意桦继续补充道:“若只是仿作,应当不难。”
“你说谁?”柳云则挑眉问。
“蓬门居士。”江意桦看着他耐人寻味的表情,以为他是不认识,只是,如今这京城的学子竟还有不识蓬门居士的人吗?
江意桦疑惑:“你也在京城待了些时日,不会没听说过吧?”
“……”
柳云则丢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又自顾自地忙了起来,他将所有木桶都打满了水后,就开始一手拎着一只木桶往回走。
江意桦颤颤巍巍地拎着一个木桶跟在后面,莫非他真的没听说过?
眼见着都快走近灶房了,柳云则却仍旧未曾开口应她,江意桦终于忍不住了,“柳云则,好歹也是读书人,这等人物,你不会真的没听说过吧?”
柳云则抬脚走上踏道,一步跨进灶房前,终于应了声,淡淡道,“倒也算是听说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江意桦蹙着眉,这到底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江意桦刚想继续问,就对上了庖厨那双明晃晃的大眼睛。
她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柳云则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了,因为自他们一跨进灶房,庖厨就已经将眼睛黏在了他们身上。
若是被他寻了偷懒的错处,那可就麻烦了,万一再扣些银两……
哎,真是身不由己,江意桦把可怕的想法挤出大脑,对着庖厨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赶紧将水倒进缸里,一言不吭地做起事来。
好不容易等到今天的活干完了,江意桦还没有忘记赚钱的事,转过身去找柳云则,想着这下怎么也要拿个主意定下来。
然而她左看看,右看看,灶房就那么大点,她看了一圈,也没找到。
又一次没有找到柳云则,江意桦终于有些疑虑了,仔细想想,近日来每日完工时似乎都没看见他。
她抬头看了看天,几颗寒星零散地挂在天上,夜色已经深了。
江意桦磨磨蹭蹭地走在夜色里,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找找柳云则,毕竟她卖画的计划总是还需要他的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