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暗沉如墨,山里寂静地连虫鸣声都听得十分真切,江意桦和柳云则此刻正被围在一群壮汉中间。
江意桦怎么也没想到,前一晚她还在为逃离江府而感到欣喜,今夜就和一个画师因为付不起钱被扣在了客栈里!!
她长叹一口气,在心里无数次感叹命运的奇妙后,终于平静下来,接受了这个事实,
唯一的时机已经错过了。
江意桦将手中的匕首重新塞进了袖中,索性不再反抗。
她闭着眼睛缓了缓,却依旧觉得脑袋晕乎乎地,没什么力气,便慢悠悠地朝柳云则问道,“你刚才都上马了,怎么不跑啊?”
事实上,方才柳云则如果不管她,说不定还真能趁乱跑出去,但他竟然出乎意料地下了马。
想到他这个人还算仗义,江意桦对他的印象才算改善了些,不知不觉间语气也稍稍变得柔和了些。
“君子不为苟存,我又怎可弃义而逃生呢?”柳云则骄傲地抬起下巴,一脸的大义凛然地回答着。
然而这幅大义凛然的模样没有坚持多久,他便挑眉轻笑,拍着胸脯保证道,“何况,这事可以解决的。”
“你有办法?”江意桦将信将疑地扫视着他。
“嗯,因为这群人只是谋财并不害命,自然就有回旋的余地了。”柳云则点头道。
“你如何确信他们只是谋财?”
忽明忽灭的烛光将柳云则的影子打在客栈门上,他长身玉立,清雅隽秀的脸沉入黑暗里,只幽幽地吐出一句有些沉重的话,
“因为我们这种人啊,是最会看人眼色的。”
寒门出身,让他见识了太多真实的人性,柳云则勾起嘴角,“善意的眼神和算计的眼神是不一样的,这谋财的眼神和害命的眼神啊,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他的黑瞳交织在黑暗里,掩藏了太多沉默。
忽然他又抬起头来,双手拢在身前,竟然朝她鞠了一躬。
江意桦愣愣地看着他的举动,实在不知道他这是在干嘛。
此时,柳云则直直地望向江意桦,眼中似乎闪着熠熠光辉,看起来好像之前的颓废都已经一扫而空了,“方才多谢姑娘提点。”
哦,原来是道谢啊。江意桦默默想着,然而,她又转念一想,不对,这个时候!道什么谢啊?
但是,一个不留神,她竟然直接说了出来。
听到她的问题,柳云则却十分顺畅地接了话,他对着步步紧逼而来的壮汉们扬了扬头,“咳咳,你看,我们现在这情况,”
“当然要及时说!”
他的话音刚落,江意桦来不及细想,就听见一声粗犷的喊声,
“说什么呢!你们!”
客栈的伙计凑到他们身前,喜滋滋的嘚瑟起来,“幸亏老子留了一手!下了点软筋散。”
江意桦终于明白刚才的无力感是从何而来的了,只愤怒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应该是你们要干什么?”那伙计居然好声好气了起来。
“姑娘,我们店虽然贵了些,可都是明码标价,正经做客栈生意的!你这付了钱,我们自然也就放你离开了。”
“看你也是大户人家,捎个信叫家人把剩下的银两送来,我们自然也就放你走了。”
江意桦,“……”
居然真的和柳云则猜的一样!
不过,传信回江府,那她出逃的计划岂不是功亏一篑了?不可能,不行,绝对不能传信回去,江意桦扭过头,闷闷地不出声。
“想什么呢?可别想着再逃了啊!!”客栈伙计大吼道。
“嗯,各位,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柳云则见她不答,便上前一步赔笑道,“我们二人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其他办法?”
伙计惊呼道,忽而想到了什么,又话锋一转,下了定论,“也行,留下来干活,工钱拿来抵债,什么时候还完了,什么时候放你们走!”
-
翌日,天还没亮,江意桦和柳云则就被拉来了灶屋。
老实说,江意桦身为江府贵女,无论是文韬武略,还是女红刺绣,她都学得不错,但是唯独……没做过洒扫晨炊这类的活计。
江意桦将襻膊绕在脖颈间,捋起衣袖,露出白皙的小臂后,从木桶里捞出一个**的瓷盏来。
又侧着眼睛往旁边瞟了瞟,这个时候,柳云则已经行云流水地刷完了一整套杯盏,那熟练的动作就好像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江意桦一边分心留意着柳云则的刷洗步骤,一边在心里默念,
嗯,第一步,先将杯盏放入淘米水中,然后加些皂荚。
嗯,第二步,清洗,她刚将指尖浸入水中,就被冰凉刺骨的水激得打了个哆嗦。
奇怪了,这么冰的水,柳云则却好像丝毫没受影响?
江意桦压下心中的好奇,也强忍着寒凉,小心翼翼地用炊帚沾了点水,仔细地刷洗起来。
等到江意桦缓慢地刷完了第一摞瓷盏,她的双手就已经通红僵硬得有些不听使唤了。
她刚甩了甩手,活动着冻僵的手指,就看见巡逻地庖厨已经气冲冲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干什么呢?别偷懒啊!都给我快点洗,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是。”
江意桦垂着头一边应答着,一边加快了速度,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已经冻得彻底没了知觉,只听“铛!”地一声脆响,唤回了江意桦的意识。
而她手里滑溜的瓷盏已经摔在了地上,碎成了几片——
江意桦霎时瞪大了眼睛,惊愕间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捡。
“当心!”一道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她伸出的手指没有碰到坚硬的碎片,反而是温凉的指尖竟先一步扣住了她。
柳云则大上一圈的手已经轻松地圈住了她的,阻在了她的前面,用另一只手一一拾起了碎片。
但江意桦几乎是瞬间僵在了原地,她毕竟自小在闺阁中长大,甚少得见外男,更不要说是碰到男子的手了。
她完全忽视了耳边的提醒,注意力都在手上,她只觉得感官在一瞬间被放大,分明两个人都在冰水里泡了许久,但柳云则的手却比她暖上几分。
江意桦“倏”地抽回手,脸上的温度也逐渐升高,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的脸必定很红。
看着一向处变不惊的江意桦竟然一副好像被雷劈了的神情,柳云则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脸上也浮起了一抹薄薄的绯红,急忙收回了手。
“咳……”他咳了一声,急急后退。
“瓷片锋利,适才担心姑娘划破了手,便贸然……,”
柳云则双手合拢在胸前作揖,“思虑不周之处望姑娘见谅。”
“我知…你是好意,”江意桦慌乱地扫了一眼柳云则,十分盼望这事能赶紧揭过。
幸好,她的盼望成真了,因为伴随着一声大叫,
“这可是上好地斗彩竹纹盏!”
庖厨已经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他捧着可怜的碎片,立刻朝江意桦喊道,“这可值十两银子啊,十两银子!”
“十两!”
江意桦不再慌乱了,因为她现在有更痛苦的事情,
她感觉自己永远都走不出这个客栈了!这一天的工钱也就几十文,那她得做到什么时候才能还完这债啊!
江意桦在内心痛苦地想着,就听见庖厨又道,“你们两个,找个人去生火!”
生火?这是不是就可以远离这些杯盏了?
江意桦心虚地瞄了一眼已经洗好的器皿,这一大半都是出自柳云则之手,她这才刷了一小会儿,就又增加了一笔债,还是离远些好。
想定了,江意桦赶紧争在柳云则前开口道,“我去!”
“你确定?”
柳云则嘴角微微翘起,“要不,还是我去吧?”
“不……不不,还是我去。”江意桦一个劲儿地摇头,比起继续留在这里,还是生火稳当些。
思罢,她几步跨过,迅速地凑近了灶台,忽又想起一个更要命的事情来,在她过往十七年的经历里,属实是也没生过火呀。
江意桦犹疑地从门后取了几块干柴放入灶中,又取出火舌子,鼓着腮往里面吹气。
直到明亮的火焰蓦然窜出,她才点燃了易燃的藤蔓丢进灶台里,然而,星星点点的火星子在里面忽明忽暗,柴火却始终没有彻底燃起来。
怎么回事?她记得之前见府里婢女就是这样烧火的呀?思索间,柳云则却冷不丁地出了声,
“木材需得这么放。”
那双作画的手此刻握着柴火却也是一样的灵活,几下就将木柴交叉架了起来。
“好了,站远些。”柳云则捞起点燃的藤蔓,准确放在木材下,没多久,零散的火星子便连成了一片,彻底燃了起来。
江意桦光顾着看,完全忽视了他的话,还没来得及往后退,一股呛人的浓烟就已经扩散在了整个屋内。
“咳…咳…咳咳”
灼热的火焰旁,不知是热的,还是呛的,江意桦的脸憋得通红,却又根本睁不开眼。
她被浓烟熏得细眉微蹙,胡乱地抬手遮着面,却没注意到,她刚刚拾了柴的手反而在她白净的脸上又蹭上了一些青灰。
柳云则看着她脸颊上深浅不一的青灰,浓淡涂抹,倒像是他昨日作的画,“噗嗤~”,他不由地失笑出声。
柳云则向来是不齿于京城里权贵们的四体不勤,然而,此时看着她却没有生出一丝反感。
“别动。”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有几分温柔。
柳云则双手在身上擦了擦,仔细地从袖间取出了一方手帕,抬手凑近了她的脸。
“秋水盈盈妖眼溜,春山淡淡眉黛轻,姑娘这画还是让我改上几笔罢。”
温热的指腹透过手帕轻轻摩擦过江意桦的面庞,她觉得面上的温热抹拭一点而过,轻缓地像是拂面而过的春风。
浓烟有些散了,江意桦试探地睁开一只眼睛,就看见柳云则的脸摹地在眼前放大。
他认真的样子似乎是真的在看画,明亮的眼眸里像是有一波湖水,温柔而宁静,透过他的眼眸,江意桦看到了里面倒映的自己。
“好了。”片刻的沉默后,面上轻柔的触感彻底消失,柳云则已经退后了几步离远了些。
她这般的女子,即便沦落如此,周身的气度也始终与这里是格格不入的,柳云则若有所思地看向她,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你既然出身高门贵府,因何要来此处吃苦?”
“你究竟是哪家姑娘?又为什么不肯给家里人送信?”
“因为……自由,为了有一个选择的机会。”
柳云则这话其实问的很突然,江意桦自己都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认真地回答了他。
也许是因为处境相似?从一开始,江意桦就没来由地有些相信他。
“自由?”柳云则扬起眉毛问。
“嗯。”江意桦点了点头,却没有再做解释,她既然已经暂时逃离了江府,想要有自己的选择,那些过往身份,也应该一并抛下才是。
她在灶台前坐了下来,拿起蒲扇继续将火烧得旺些,头也不回道,
“听闻有个人在行路时,远远听到笛声,他取出竹笛应和笛声,双方越走越近,在一处汇合,又擦身而过,越走越远,相识一场,只求心领神会,与身份外物无关。”
江意桦终于侧身转过头来,淡淡一笑,“所以你认识的不是哪家姑娘,只是江意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