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意桦不动声色地将酒杯放在唇边浅浅抿了口,然而脑中却飞速转了起来。
他既然能作画,想必也是读书人,前几日京城放榜,现在多得是落榜返乡的举人,莫非他也是其中之一?
他是入仕无望,自己则是逃婚至此,倒真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
想到这里,她不免有些失笑,扫了眼在那兀自喝着酒的人,不对,那画师与其说是喝酒,不若说是在灌酒!
大片大片的酒洒在他的衣领,不一会儿,空气中就氤氲着浓烈的酒味。
江意桦不动声色地饮完酒杯中最后一滴酒,终于缓缓地将酒杯搁在桌上,站起身来。
她的动静没有引起画师的注意,江意桦本打算如往常在京城宴会散席时那样,礼数周全地告退,可出口的话不知怎的,竟囫囵一下变得刺耳起来,
“我喜欢先生的画,只可惜、不喜欢作画的人。”
她一字一顿,侧过脸站在寒风中竟然有几分冷冽,声音也略显生硬,“看在先生请我喝酒的份上,便多说一句。不就是落榜了么?”
“你一个儿郎,天地广阔,经商入仕,学医从农,皆是去路,却为了这点小事,竟成了一副半死不活之态?”
江意桦这话说得有些狠了,许是想到他明明有那么多选择,不像自己只有嫁人这一条路,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怒气。
她想不明白,她作为女子,被教导要遵守三从四德,一生就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可即便这样,她都有勇气走到了这里,他个儿郎怎么如此颓废!
江意桦想得出神,却忽然觉得有很多双目光在盯着自己。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哦,柳云则似乎被她说的话吓到了,他骤然放大的瞳孔里映这她的影子,正浑身僵直地看着她。
这也就算了……且慢,为什么店里的其他人也都齐刷刷地向她望了过来?
江意桦沐浴在众人的眼神中,感觉气氛十分尴尬……
然而,毕竟一回生,二回熟!
这一次江意桦有经验了,她绷着脸,无视其他人的目光,在确保自己举止仍是端庄淑雅后,十分镇定地继续往客栈里走去。
“这位姑娘,稍等——”一个人大嗓门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在冷如寒窖的氛围里,客栈伙计的声音打破了这场寂静。
这种情况下,果然只有客栈还能灵活自如!江意桦一边想,一边看着客栈的伙计再次笑呵呵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上好的中山松醪酒不知该记在二位谁的账上呀?”
哦,结账呀,江意桦回头看了眼,此时,柳云则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僵硬的表情渐渐恢复正常,眼神也似乎有了几分光彩,他抬了抬手示意道,
“我付。”
“好勒,客官,一壶中山松醪酒二十两,加上一间客房一百两,一共一百二十两银子!”客栈伙计的声音掷地有声。
“多少?”江意桦和柳云则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江意桦属实是被这个价格震惊到了,她尚在江府时,即便是去京城最好的会仙酒楼,一顿饭也不过是二十两银子,这客栈不过一壶酒就要二十两?
这是打劫吗?!!
更何况这不过是山间的一间野栈,看看这屋设瓦沿都是极为简陋的风格,哪里比得上会仙酒楼的天字号雅间?
并且,这么个地方,住一晚居然也要一百两银子?
“客官,一共一百二十两!”伙计摊开手掌伸到他们面前,再一次笑呵呵地重复道。
“且慢,这……客房,我不住了。”柳云则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挥了挥手道。
“那,这二十两酒钱?”伙计又问。
二十两?江意桦沉默了,只听到柳云则用不可置信的声音问,
“不对吧?即便是在京城,这中山松醪酒也断不是这个价格吧?”
“客官,上品的中山松醪酒,再加上小店独家珍藏的透影青瓷盏,是这个价,没错!”
江意桦的脸色沉了下来,遇到黑店了……
果然,她应该按照地图上的标志再跑二十里,要不是看见这个画师在作画,她也不会停下来观赏,栽在黑店里。
江意桦一边愤愤地想,一边扫了扫外面彻底暗了下来的天色,思考现在再彻夜走这样的山路的可能性。
江意桦正埋头思索间,旁边的柳云则忽然用手指戳了戳她,以微不可闻地声音问了句,“你有银子吗?”
“……”
江意桦用沉默回答了他。
“你们没钱?!”客栈伙计的声音又大了几分。
江意桦连夜出逃,根本没带什么金银首饰,临走时也只带来了些碎银在身上,哪里有这么多银子!
哎,再看看这画师,都沦落到沿途卖画的地步了,估计也没什么银两……
正在江意桦痛苦地思考时,柳云则伸手从衣袖里取出仅有的银钱摆在桌上,又掀开空荡荡的衣袖示意道,
“店家,我一个两袖清风的读书人,这沿途卖画求生,哪来这么多银两!”
听到他的话,伙计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猛地转过头来,一双眼睛锐利地盯着江意桦,“这位姑娘,看你的打扮应该也不是寻常门第,他没有,你总该是有的吧?”
“您这样的门第,怎么会吝啬这点银子呢?”他又道。
江意桦觉得她真的是出逃不利,只好伸手从荷包中取出碎银,肉痛地放在桌上,“只有这些,即便是在京城里,买一壶中山松醪酒也足够了!”
“这可不够!”
伙计的脸色瞬间变了,只听“咻”地一声口哨穿透了黑夜,江意桦和柳云则便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群壮汉团团围了起来。
“还以为是个豪客,没想到连这点银两都付不起——”
伙计的话刚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剩下的话被他生生咽了下去,因为,他感受到一把冰凉的利刃无声无息地贴在了他温热的脖颈上。
江意桦从江府出来后,那把匕首就一直被她藏在袖中,直到刚才,她趁着伙计说话之际,拔出匕首,抵在了他的脖颈。
江府是将门,大哥跟在父亲身边镇守边关,她与宋浔年岁相近,自小便与他一同习武,也是因此,母亲怕她没个女儿家的模样,才格外重视对她的礼仪教养。
然而,她却也从来没有与疏于练武过!
“所有的钱都在那儿了,你们是,”
江意桦用力握着匕首,手腕稍偏,锋刃便抵地更近,一字一顿问道,“要钱、还是要命?”
“且…且慢!”
她的动作终于让伙计变得慌乱无措,连话都变得结巴起来,“这位姑娘,我们店向来…向来谋财,可从未伤过人的性命啊,你的匕首,匕首……”
“可、千万小心点啊。”伙计一边结巴,一边小心翼翼地斜着脖子偷瞄着匕首锋。
“你们不许动,放我们走!”江意桦对着围着她们的壮汉扬了扬头。
紧接着,她又带着伙计试探着往后退了几步,眼见包围着他们的壮汉还站在原地,丝毫未曾挪步,她才松了口气,紧绷的嘴角也放松了些。
她继续缓慢地往后挪去,然而,退着退着,江意桦忽然发现!
此刻,在她退出的空地里,柳云则正扎眼地站在正中间,而且还目光怔愣,一脸惊奇地盯着她!
细细看去,似乎连瞳孔都有些微微的震颤!
事实上,柳云则是真的很惊讶,莫说是她这样的出身,即便是他这样的寒门,对女子的规训也向来是以端庄柔顺为佳。
他才刚接受这只是个外表看起来端丽闲雅,实则言语犀利的名门闺秀时,就看见她“唰”地一下抽出短匕首,彻底打破了他对高门贵女的认知。
这是在干嘛?江意桦刚放松的下去心又提了上来,她赶紧用眼神示意手无缚鸡之力的柳云则跟上。
“好!”似乎是终于接收到了江意桦的眼神,柳云则终于迈开步,猫着腰往她身边跑过来。
“看不出来,姑娘你身手如此了得!”柳云则靠近了冲她小声道,“不知是哪家姑娘,该如何称呼?……”
也不知道他是激活了哪条神经,和刚才那个清雅的画师完全像两个人,江意桦只好不耐烦地打断他,
“别废话,把我的马牵出来!”
顺着她的眼神,柳云则几步上前,快速地解开绳索,把她的马从马厩里牵了出来。
直到柳云则终于翻身骑上了马,他一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可劲地往前够,直伸到她的眼前,“快上来。”
江意桦点头,正准备去够柳云则的手,却觉得那只手倏忽地多出了许多个影子来,怎么够也够不到。
江意桦甩了甩头,可那双手依旧叠了无数个影子,眼前像是蒙了一场雾,怎么也看不真切。
与此同时,一道嚣张地声音传进了她的耳朵,“终于生效了!这下跑不了了吧?”
江意桦握着的匕首被一个石子打偏,她挟持的伙计便如一只泥鳅般溜了出去。
眼见着定在远处的壮汉忽地又围上来,柳云则却手忙脚乱地踩着马鞍下了马,还因为一个踩空,倏忽地在地上滚了一圈。
然而,他却敏捷地跳了起来,拍了拍一身的灰,一溜烟地朝江意桦直奔过来。
温热的呼吸扑在面上,柳云则一把扶住她,确定江意桦站稳了后,才转身拦在了众人面前,冲着来势汹汹的壮汉们大喊了一句,
“停!我们不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