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在赤墨军的掩护下,一辆马车缓缓驶进了宫道。
沈慕下了马车后,一位老太监早已等候多时,毕恭毕敬地将人领到了御花园的凉亭内。
皇帝撑着病体,正坐在凉亭内,朝着池子里的鱼儿喂食,听到人来的动静,他喂鱼的动作不由顿了顿,很快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回望了过去。
沈慕进到凉亭,朝着这位九五之尊的皇帝行了礼,很快,皇帝让他起身。
皇帝看着沈慕良久,才道:“你与你的母妃长得很像,这么多年,让你受苦了。”
沈慕安静站立,抿唇不言。
皇帝复又看向池子里自在游去的鱼儿,说道:“你母妃在时,便喜欢拉着朕陪她来这儿喂这些鲤鱼,为了不扫她的兴,索性让人将案桌搬到这里来批公文,只要陪在她身边,她总会笑得很开心。二十多年过去了,朕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那般灿烂的笑颜。”
说着说着,皇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行将就木的身体颤颤巍巍,像是呼吸都显得极为困难。
一旁的老太监见状,连忙递水过来,服侍着皇帝用药,劝道:“皇上,外面风大,要不回殿歇着吧?”
皇帝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缓了好一阵儿后,随后让老太监扶着自己起身,这才又朝着沈慕自嘲道:“这身子骨是越发不中用了。”
沈慕略微垂首:“皇上保重龙体。”
皇帝听他仍不肯改口,脸上有过一瞬的失落,只道:“不管你相不相信,当年朕并没有动过一次要害你母妃的念头,当时将她关进冷宫,其实是想保她一命,可不料就在当晚,却传来她的死讯。哪怕贵为一国之君,却也有无法操控之事,你母妃的死,令朕第一次体会到追悔莫及是何滋味。”
沈慕淡声开口道:“若非您偏听错信,她便不会死,沈家满门也不会被屠。”
此话一出,凉亭周围伺候的宫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扑通一声,全都跪了下去。
皇帝默了许久,叹道:“没有哪个君王,愿意承认自己错了。”
沈慕逼问:“所以就打算一直将错就错下去?”
皇帝缓缓摇头,道:“以前将太多东西都看得很重,天下,权力,龙椅...但凡有人胆敢觊觎,宁可杀一儆百,绝不手软。可自从你母妃去的那一刻起,朕的心却像是彻底空了一块,填补再多的东西进去,也无法将这处空缺堵上。朕如今不剩多少时日了,所以想在死前,将这一处空缺补上,否则怎还有颜面去见她。”
沈慕看着面前的帝王,不难看出他早已病入膏肓,即将油尽灯枯。
皇帝看着他,叹道:“无法再自欺欺人了,终究要承认,其实从一开始就错了,当初被愤怒蒙蔽了双眼,没有护好你们母子,这个错误已经折磨了朕将近二十余年。其实在那之后,朕私下再派过人仔细彻查沈家一案,查出诸多疑点,可惜那时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孩子,恨我吧,你该是恨我的。”此刻,皇帝俨然只是一个寻常的父亲,颓然至极地看向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
沈慕一阵沉默,面对一个将死之人,一个君主,一个父亲,他的恨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或许还会被刻上不忠不孝的烙印。
可他该恨他的。
离开之前,皇帝在他身后说道:“太子和姚家那里,朕会给你一个交代,也会为沈家平反,并公告天下恢复你的身份。”
沈慕闻言并没有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
入夜,姜落月准备睡觉之际,沈慕却来了,站在门外低声唤她。
姜落月随即走到门边,透过门框看着门外模糊的身影,沈慕似有察觉,又低低轻唤了一声“阿月”,只是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你怎么了?”姜落月忍不住问道。
沈慕默了默,片刻后道:“我今日,进宫去见他了。”
姜落月一下明白了过来,自从知道沈慕的身世后,除了震惊之外,便余心疼。
他进宫去见的人,只能是那位帝王了,也是他的父亲,只是也因为他这位九五之尊的父亲,让他母家尽亡,让他流离颠沛二十余载。
姜落月问:“你对他应该很失望吧?”
沈慕道:“自古无情帝王家,爱情、亲情在他眼里都比不上天下权势,没有期待便不会失望,只是从前,我的母妃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你呢?”姜落月声音轻细,像是随口一问:“如果有一天你站在了那个位置,你也会这么无情吗?”
“我和他不一样,阿月,如果需要用伤害你、推开你的方式,去站在那个位置,我宁愿只做一个平凡普通的寻常百姓,与你结为夫妇,守着你过完这一生。”沈慕缓缓地道:“所以阿月,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能不能别离开我。”沈慕声音里带了一丝难得的轻颤,他知道自己存了私心,想要将她一辈子困守在自己身旁。他身上背负了太多人的期望,或许迟早会踏进那座宫殿,可在踏进去之前,他必须确认,她会与他携手一起。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自私,不肯放她自由。
姜落月眼中闪烁着晶莹,却没应他,反问:“如果我一定要走呢?”
沈慕却也没为难,字句坚定回道:“那我随你一起浪迹天涯。”
姜落月眼眶酸涩,却笑道:“让扶持你的那些人听见,一定会恨不得想要杀了我。”
沈慕道:“我顾不了那么多。”
姜落月背靠着房门,哽咽着开口道:“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的,不管是宫门,还是天涯,我都会陪着你。”
沈慕点头应她:“好。”
姜落月道:“你再给我些时间,我一定会努力走出来,站到你的面前。”
沈慕道:“我一直都在。”
姜落月捂着嘴,任由泪水无声地从脸上滑落。
自此以后,姜落月更加积极配合蓝凝儿的治疗,脸上的伤口恢复得很好,已经逐渐在结痂脱落。
今日,姜落月在蓝凝儿替她换药之时,突然冷不丁地问了她一句:“你知道阿雾人在哪儿吗?”
蓝凝儿手上的动作有片刻的僵硬,随后缓缓道:“她被主子关起来了,和她真正的夫君一起,那个男人原来一直被关在太子别院地牢,那夜被影卫给一起抓了回来。”
姜落月闻言不语,明白那日在庆安寺见到的那个叫做杨濯的大汉,并非阿雾的夫君,应该是太子和姜宁挽安排人伪装假扮的。
想起那日出事之时,她被人挟持着带走,她伸手抓住阿雾的胳膊,可阿雾却一动不动,只是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人流中被带着越走越远。姜落月便明白过来,阿雾早就知晓有伏,并可能参与其中。
现下,知晓阿雾的夫君原来早就被太子关押,便也不难猜出她这么做的目的。
半晌后,姜落月才道:“我会让沈慕放他们离开。”
蓝凝儿并不意外,她能看出,阿雾对姜落月的重要,不过还是好奇地问道:“你不去见见她?”
姜落月摇头轻叹:“不了,没什么要说的了。”
她想起以前在姜府的那些漫长的日子,是阿雾陪着她度过每一个清冷难熬的日夜,无论阿雾对她做过什么,她都感激那些时光的陪伴。
蓝凝儿本还想着安慰她几句,却见她已经转换话题,主动提起道:“你何时再去义诊?”
蓝凝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会儿方回道:“明日会去。”
姜落月嘴角含笑道:“那你这次带我出去走走吧。”
蓝凝儿见她终于肯迈出房门,不由松了口气,当即应道:“当然好啊。”
当沈慕来时,姜落月站在房门内,把明日要出门的事同他说了。
沈慕沉默了很久,再次同她确认道:“真不带我一同去?”
话语里似乎还藏着些许委屈。
姜落月“扑哧”笑出声,说的却是:“不带。”
沈慕不免退让一步道:“我就远远在后面跟着。”
姜落月有些无奈:“没得商量了吗?”
沈慕坚持:“让我跟着,就可以出去。”
姜落月发现自己拗不过他,便只好应了下来,再三让他保证只能隔着老远跟着。
于是第二日,姜落月随着蓝凝儿坐进马车,看着马车两旁严阵相随的赤墨军,以及身后不远处一马独行的沈慕,她觉得就这架势,不像是去村子给人看病,反倒更像是去打仗的。
不过经过庆安寺一事后,她能理解沈慕的担忧,遂什么也没说,默默接受他替她做的一切。
马车缓缓行驶在城内,姜落月看见街上时不时出现一拨匆匆而行的官差,见着好些关押囚犯的囚车经过。
蓝凝儿适时出声道:“那些犯人全都是姚家的党羽,昨日皇上已经下令,翻查二十年前沈家谋逆案,姚家及一干党羽全数被抓下狱,听闻皇后和太子也被软禁了起来,这一次皇城要彻底变天了。”
蓝凝儿说着,面上全是快慰的神色,她终于等到了姚颂倒台被捕的这一天。只待行刑那日,她将会亲自前往刑场,亲眼看着姚颂的血流尽,为姐姐祭奠。
姜落月一听,想着自己整日待在房间里,殊不知外面已是风云变幻。
她突然想到了安榆,不由问道:“那萧家呢?也被捕入狱了?”
蓝凝儿摇头道:“没有,萧老将军自认其罪,并交出了赤墨军,皇上念及萧老将军昔日之功,准他告老还乡。”
姜落月闻言点了点头,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