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仪!我们周末一起出去逛街好不好?”
许嘉仪睁眼,眼前是艾琦那张瘦削的脸,心下闪过一丝害怕,但她忽的找不到这惧怕的来由,于是将这怪异的情绪扔至脑后,朝艾琦露出一个微笑:“当然好啊。”
艾琦欢呼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的脸颊红扑扑的,马尾也在空中抖了抖。
她看着红润健康,又很开朗,许嘉仪脱口而出:“你的病好了?”
话音落下,艾琦马上面带诧异看向她,仿佛她问出的是多么愚蠢的问题,这令许嘉仪有些不悦:“怎么了?只是看你今天气色很好,平时都像黏在位子上似的,你……”
“我的病早就好了呀。”
“早就好了?”
“对呀。”艾琦笑容明媚,大声道,“死人怎么会有病呢。”
她说这话时嘴角一直没掉下,神情又完全不像觉得有什么不对,许嘉仪狐疑地看她:“你说,你死了?”
艾琦用力点头:“你忘记啦?”
“你说谎。”许嘉仪看了她一会儿,嗤笑一声,“我只相信眼睛看到的。”
这话使艾琦愣了愣:“是你忘记啦,那天下午,我把心脏掏出来放到你桌上,一处一处跟你数着它的毛病,一直数到咽气呢,你还说……”
“我说什么?”
“你说,你信我了。”
“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说,这样丑的心脏,正配我呀。”艾琦神情哀怨,看向许嘉仪,抚着胸口,“你不是还在我死之后把心脏分给大家了吗?”她话语中还带着委屈,扁起了嘴。
许嘉仪于是低头看桌面,见到桌面上摆着一枚小碟子。
那小碟子里有一小块烹熟了的心脏。
原来人的心脏烹熟后和动物的也没有很大区别,她想着,朝同学们桌上望去,果真像是艾琦所说,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样的碟子和心脏的切块。
有同学吞下肉块,作势呕了几声,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拿什么证明,这就是你的心脏。”
许嘉仪冷冷道。
她这话问倒了艾琦,艾琦拧着眉想了半天,突然“啊”了一声,拉起她的手,神秘兮兮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学校后边的小道荒无人烟,而正对着学校后门的还有一栋破败不堪的房子,那房子许久没有人住了,院子里还堆着主人家仓促离开落下的各种杂物和垃圾。
在房子与小道间横着一条小水沟,杂草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生得很长。那些杂草的头重重弯下,被臭水沟里的小小水流击打得东倒西歪,看不出半点韧性。
几乎没有人会经过这里,就如同那栋被废弃的房子。
这儿是被抛下的,就像每座城市都会有的,那些被遗忘的某个角落一样。这条小道的尽头是个死胡同,一眼就能望见,而死路的反方向是狭窄的出口,只要从那里迈出一步,头顶撒下的日光都会变得不同,那些熙攘人群的声音扑面而来,就像潮一样打在人的脸上,然后再迈出几步,从这令人窒闷的嘈杂中,人就终于得以大口大口呼吸,这是他们的归属感,要获得这种归属感,就必须学会遗忘。
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就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这儿有一扇铁门,那是刚建校时为后校门安的,但时间过得很快,校园翻建过两次,那连接着小道的铁门人烟罕至,被荒废作了学校后院的装饰。
野花遍地,没有人来打扰,它们便落在泥土中生了根,和铁门外的寂静世界相顾无言。看上去就好像时光暂停。
艾琦拉着许嘉仪穿过花丛,她到了那铁门前,轻轻一推,那门的关节吱嘎响,刹那间,这世界所有的居民都被吵醒,它们望向少女的身影,望着那铁门为少女敞开了道路。
在艾琦的带领下,许嘉仪迟疑地跨过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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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熙发觉艾琦的梦境以那所学校为中心。
他站在校门口,此时刚好放学,打铃声响,孩子们一窝蜂冲了出来,有的孩子从他身侧迅速穿过,扑进了母亲的怀抱。
学生一个接一个窜过,有的还会撞上他的手臂,却如同既定程式前进,颇有些无视他。
他望着面前这座校园,岿然不动,白色的身影同面前的庞然大物对峙。
那斩不掉的黑雾历历在目,他眼中很快浮起盛芒,但随即敛眸,那光被压了下去。
他必须先找到幻境的主人。
白熙朝保安室看了一眼,刘志保站在门口,笑眯眯的,丝毫没注意到他。他的眉毛微微扬了起来,足尖一点,从学生们头顶飞了过去。
很快到了那间教室,白熙能够听见吵闹的声音,他推门进去,见到艾琦正被两名学生按倒在地上。
察觉到动静,艾琦抬起头来,向他投来求救的目光,而那两名学生似乎没注意到白熙,仍旧用力地扒开她的嘴,尝试着把手里的肉块塞进她嘴里。
“帮帮我……”
艾琦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话。
女孩发丝凌乱,脸上满是泪痕,看上去可怜极了。白熙走近,朝她伸出手来:“跟我走。”
她望着他掉眼泪,费劲地从那二人身下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手。她的手没有任何温度,紧紧抓住白熙的时候,就像拷上了一只手铐。
对于寻常人来说,这感觉可能十分诡异,但白熙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将她拉了出来。
这一拉,那两名同学便跌坐在地上,愤怒地涨红了脸,然后很快,那两张猪肝色的脸上掉下豆大的泪珠来,他们嚎啕大哭,手脚在地上胡乱拍打,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很快,他们开始尖叫,叫声如此尖锐,万分折磨耳朵,他们同时将头往地上撞,头颅撞在地面,发出阵阵闷响,那响声可说动魄惊心,而人的头骨终究不敌地面,他们的脑袋很快又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艾琦抓着白熙不放,身体颤抖起来,小声道:“要下雨了。”
话音落下,面前两颗头颅重重砸下,登时炸了开来,头骨的碎片如锋利的刀划过艾琦的脸颊,她的脸很快渗出一小撮黑气,有一块碎片迎着白熙飞来,直直射向他的右眼。
他眼瞳中即刻升起纹路,那纹路精巧,像是花与云与卷草,但同时因为过于复杂,环绕弯曲,华美却又看不真切。
伴随着无暇无染的白光,不规则的纹路叠了两层,如无声的咒语,使那碎片自被淡芒触及的尖角开始,转瞬间消弭,然后白熙眨眼,睁眼时眼瞳乌黑,已然寻常。
但一切尚未结束,他们身体里迸出的血珠竟有幼儿的拳头大小,血珠高飞,布满狭小的上空,随着第一颗血珠坠下,其余的血珠疯狂地砸了下来。
若是所有血珠汇在一起,整间教室都会被淹没。
血腥味过于浓重,白熙终于露出不悦的神情,拉着艾琦便要飞出去,但身侧的艾琦纹丝不动,虽然面上仍露恐惧,却凝视他眼眸,缓缓张口:“你是不是也讨厌我?我好害怕……你不能出去救她的,真的不能,你……”她嘴角忽的咧开,笑容诡异,眉眼间伪装的惧意还在,“你就不能坦诚一点吗……白……”
“白叙宁!”
她的低语阴森,在其中忽有白熙熟悉的声线。
白熙霎时睁大了眼,然后那诧异立刻化为怒意,他的剑不知何时已经抵在艾琦的脖间,使她脖间被灼烧出一小道黑烟来。
他语气冰冷:“艾琦在哪里。”
“你也想害我。”艾琦语气幽怨,血水已经漫上她的膝盖,她从头到脚都沾染了血污,半边脸印着血红,禁锢白熙的手却始终没有放开。
白熙不愿再与她多费口舌,剑一甩,从她的脖颈至腰,劈开了一道直线,艾琦咧着嘴笑得开心,黑雾大团大团从裂口钻出来,然后砰地一声烧起来,黑色的火焰逐渐吞噬她全身,她仍一动不动凝视白熙。
待到整张脸都要消失在灰烬中,她终于松开手,很轻很轻说着:“……这么斩了……真的太可惜了……”
她的声音飘散在空中,黑色灰烬被砸下的血珠吞没,很快血水间黑与红交杂,更显肮脏。
白熙是被无形的屏障保护着的,此时也嫌恶地皱起眉头,动身破窗而出。
身后血水漫出窗沿,白熙于空中,总算呼吸到一抹干净的空气,他的发带猎猎,长发也高高扬了起来,和身后一潭死水对比,雪白的身影显得格外圣洁。
而他的衣领被风吹着,翻起一角,露出上面一小抹红,但很快随着那角翻覆,那抹红被藏匿起来。
-
四周寂静无声,许嘉仪甩开艾琦的手,神情不耐:“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艾琦的手默默缩了回去,很快扬起笑来:“我要证明给你看。”
但面前的许嘉仪仍是无动于衷,看上去丁点都不信她,艾琦于是指向那栋废弃的房子,开朗道:“你要看好了,千万不要分神呀。”
许嘉仪望向那栋房子,那房子的墙体斑驳,即便阳光从破碎的窗照进屋子,里头还是显得寒气十足,蜘蛛网的影子被打在满是画笔涂鸦的墙面上。
这样凌乱晃眼的墙面,大概是哪个孩子随手乱画的,但那些画笔的痕迹也被铺上一层灰尘,分明该是鲜艳的,却被隐匿在影子后边。
院子里垃圾堆成小山,翻倒的花盆旁有一捧干巴巴的泥土,泥土外花朵的尸体几乎成了碎片。
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许嘉仪越发不高兴,转身便要离开,却忽的听见一声犬吠划破寂静。她猛地转过头来,见到那破房子里跑出一只黑色大狗。
那只狗直直向她们奔来,叫声凶狠,恶狠狠呲着牙,许嘉仪本能地感到威胁,生气地朝艾琦吼道:“喂!你想害死我吗!”她越发觉得艾琦是故意的,愤恨地瞪了她一眼,立刻就要跑走。不料艾琦飞速抓住她的手,手劲大得惊人:“再等等。”
许嘉仪试图甩开她,却发觉无济于事,她眼睁睁见着那条大狗迎面扑过来,惊恐地尖叫起来。
但那条大狗掠过她,一口咬在艾琦脖子上。
温热的鲜血溅到许嘉仪眼里,她眼前霎时一片血色,眼中更是刺痛,脚下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这才发觉艾琦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
耳边是恶犬粗重的喘息声,许嘉仪慌乱地爬起来,背向艾琦,跌跌撞撞跑了起来。
那些本来还算宁静的景色此刻在她眼中都变得阴森恐怖起来,血色的树,血色的天空……她好像失去了方向,到最后一头撞进死胡同。
许嘉仪缩在墙角,崩溃地大哭起来。
可不管她怎样流泪,眼中的血色都无法被洗净。
视线模糊中,她看见一个身影,很瘦很小,甚至干瘪,像那路边被压扁晒干的青蛙,那人趴在地上,手指很用力地抠着水泥地,指甲都变了形,手指也因为用力成了畸形。
她一点一点朝她爬过来,一边爬一边气若游丝地吐字:“痛……痛……”
那么痛了,为什么还要朝着她来呢……走开,走开,那么恶心,那么难看。
仿佛听到她的心声,地上的人停了下来。
她缓缓抬起头:“嘉仪,你看到了吗,无论如何我都活不了。”
这时她终于露出真面目来,虚弱,面色苍白,神情中总是带着不安。
她幻想的爱并不存在。
哪怕心脏疼得几乎让她咬断舌头,她还在竭尽全力去呼吸,奋力去往前看。
她想要那一个伸手的距离。
“不要过来。”
许嘉仪咬牙切齿道。
那一瞬间,铁门又吱嘎吱嘎响起来,好像是在悲鸣,远处那只黑狗已经跑回院子,昂起头来嚎叫,艾琦眼中的光终于黯淡下来。
“你就是这样的人,哪怕我把心脏掏出来,哪怕我在你面前咽了气,你都不会替我想想。”一团黑雾簇拥着艾琦,将她的身体推到空中,“从始至终你都不喜欢我,但你还是来和我打招呼,因为你知道的,我这样的人,太可怜了,给一点甜头就会上钩的……”
“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玩?也觉得很好笑,对吗?你是不是在心里想,看啊,她一门心思地对我好,我装得这样不认真,她还是感动的一塌糊涂。可是嘉仪,你就不能坦诚一点吗?说你讨厌我,就这么难吗……”
艾琦低低叹了口气,身体又变作人形腐液,她落到地上,然后俯下身,抱住了动弹不得的许嘉仪,那散发着臭味的液体从许嘉仪的眼鼻口耳钻进去,她的身体抖得如同筛子,与此同时,头脑炸裂的疼。
在那生不如死的疼痛中,她想起了一些事,想起了那一天,她为了结束这场友情游戏,把女孩约到废弃的铁门之后,她撕碎一直以来带着的,伪善的面具,将女孩的自尊和期待狠狠踩在脚下。
然后一只黑狗从房子里冲了出来,它叫得那么凶,瘦小的女孩推了她一把,她头也不回地跑了,直到到那狭小的出口,她回头看,女孩倒在不远处,像是病发,她竭力向她伸着手,求她救救她。
那一瞬间,许嘉仪想到很多,想到同学们指指点点,想到老师失望的眼神,想到艾琦将要借着她那点病弱的优势来揭穿她……
她最终还是转过身来,从这一个世界去向了另一个世界,那一个属于她的,将不再有艾琦的世界。
“说对不起,那么难吗?”
艾琦的声音在她脑海中环绕,如同一只手抓住了她的神经,使她不可抑制地有种被摆弄的无力感。
织造的梦境破碎了,接下来,是她的死期。
那些从学校涌出的学生一个个炸裂开来,如同黑色的烟花,热闹欢欣、其乐融融的假象被打破,保安室外头的刘志保刚抬头看天,看见白得发光的男人违法飞行,指着白熙破口大骂:“光天化日之下竟敢……”
话说一半,他也炸成了黑色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