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 第6章 第6章

艾琦向来不爱哭。

她小的时候就瘦小，一掉眼泪，爸爸妈妈就心疼得不得了，即便疲惫，也还是时刻围着她打转，安慰她，逗她笑。他们既心疼又内疚，就因为给了她这样天生有缺陷的身体。

但她的心脏还是在跳啊。

这是一颗多么宝贵的心脏，即便伤痕累累依旧被温暖包裹，被保护，被珍视。

所以艾琦知道，要把每一天都活成有限的今天——人要活着才会有未来。

许多人在知道她心脏的问题后，会发出一声怜惜的感叹。

他们同情她，她有手有脚，却不能像同龄人一样奔跑，不能像同龄人一样肆意玩耍，最可怕的是，她的生命脆弱，如同一件瓷器，不知某个天气、某个时节、某个分秒，她会由内而外碎裂，永不见天明。

“她是不是心脏有毛病？真可怜。”

“好羡慕她啊，不用训练……”

“艾琦？她不参加活动的……”

“明明都是一组的，凭什么都是我们搬器材？她什么都不用干吗？”

“我看啊，她在装病……”

他们都以为她听不见。

他们以为她的心脏有病，耳朵也聋了。

很快，快到几乎不到半个学期，快到校园的风景未曾变换，他们就扬言要她证明。

“证明你真的有病，证明你的病足以给你带来这么多的便利，证明你永远不会好，证明你值得被我们照顾......”

艾琦不曾觉得这颗心脏难以启齿，于是试图解释，试图化解那些逐渐增添的恶意，可到这时人们又不再有耐心听她说话。

慢慢地，她习惯承受，她想，再等等，等到她长成大人，等到她足够撑起自己的未来。

那时她会勇敢地挣脱束缚。

直到那一天，初中的最后一学年，开学的三周后，许嘉仪来到她面前。

她那时留一头短发，不戴眼镜，眼睛很大，她看向她，笑容充满善意，问要不要和她做朋友。

艾琦只记得，自己的心脏在叫嚣着，说，点头，点头！

好像它已经寂寞了很久。

“艾琦，真的拜托你了！感谢！”许嘉仪每次忘记写随笔都要她帮着写，一次又一次，她总是忘记，也总是记得向她寻求帮助。

艾琦还记得自己的模样——她趴在桌子上，小心翼翼模仿许嘉仪的字迹，想到她的粗心，想到自己是被依赖的，会悄悄翘起嘴角。

她也总是抱着点小心思，在许嘉仪的本子上以同样的句子收尾：“今天也是喜欢艾琦的一天。”

艾琦无法不喜欢许嘉仪对她说话时脸上的笑，一下课，许嘉仪就朝着她的位子奔来，同她叽叽喳喳讲着事情，她的声音很大，丝毫不介意周围同学的打量。

“艾琦，你打不了球，就帮我们捡球好不好？”

许嘉仪喜欢打网球，艾琦就会替她捡球。

她小步走着，被太阳晒出了汗。许嘉仪手中的球拍发出一阵阵撞击声，艾琦听见她在笑，笑声响亮，生机勃勃。

那笑声如同她眼中所见的一棵棵大树，枝叶向着天空伸展，一直一直向上，变得繁茂，变得热闹，变成风景。而艾琦向着她看时，便要怀抱着欣赏的心情，要怀抱着描绘她的心情。

从而忘却自己。

许嘉仪真是个狡黠的女孩，她把恶意粉饰一番，就在所有人面前证明了她——艾琦的可怜天真。

她的头发慢慢长得很长了，艾琦还是没有变，她那么瘦小，脸色不好，有很多谣言，没有人帮她澄清，她也没办法一一解释。

夏季的校园内，学生们梦寐以求的风四处荡着，把他们的燥意也跟着吹，树叶飒飒响，给每个人唱听不懂的歌，然后他们还是跑着跳着，无忧无虑单纯的样子，把烦恼忧愁全部丢给昨天，却不知道，有人带着他们的残忍，被永远留在了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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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枝抬起头来，正看见一对中年男女互相搀扶着在走廊上走，他们身侧有一个穿校服的瘦弱女孩，正是他们在找的艾琦。

有两名学生从夫妇身旁经过，他们嘀咕着说了什么，下一秒，女人猛地抓住其中一个学生的肩膀，看上去情绪很不稳定，被抓住的学生慌张地应答，然后将手指向某间教室。

学生的手还未收回去，那对夫妇便朝手指的方向冲了出去，艾琦口中大声喊着“爸妈”，跟了上去。

单枝眼睛一亮，转头却见到白熙脚底像装了弹簧，整个人往上窜，但又表情一僵，弹了回来。

“……走。”他憋出一句话，放弃了光天化日下起飞的想法，还是决定走楼梯。

那一边，艾琦的父母已经冲进班级。艾母的眼神漫无目的地找寻，大声问道：“谁是许嘉仪！”

于是学生间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有的人偷偷看向许嘉仪，像是变相的指认。

上课被打断，男老师颇为恼火：“这两位家长，请不要破坏课堂纪律！有什么事请你们等到下课再说！”

艾父顺着学生们的眼神望向许嘉仪：“嘉仪，你是嘉仪吗？你是我女儿的好朋友，一定知道她那天为什么会跑到学校后巷对不对？”

“好像是艾琦的爸妈……嘉仪，你要不要……”同桌对许嘉仪小声道。

许嘉仪强颜欢笑，低着头不执一言，她心中迅速涌上一阵害怕，这一阵害怕最终成了惊涛骇浪，使她想要逃跑，却因没有出口，忍不住要从窗口跳下。

但她听见老师的怒吼，听见艾父艾母无助的声音，听见他们朝她走来时同学们的议论。

她是擅长应付这些声音的，她知道，孤立无援的并不是她。

于是她抬起头来，将害怕表露在脸上：“叔叔阿姨，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很难过，难过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我甚至每天都在想，如果换成我该多好……你们不要这样好不好，可不可以让我把课上完再……”

“嘉仪！叔叔阿姨就想占用你一点时间，我们知道……”

话未说完，艾父艾母便被男老师挡住去路，这位男老师实在尽职尽责，用身体保护着自己无助害怕的学生，呵斥道：“这位女士这位男士，请不要再骚扰我的学生，我已经喊保安来了，请你们马上离开！否则只能等警察来处理了！”

单枝和白熙赶到时正见到男老师和艾父艾母纠缠在一起，而艾琦就在一旁。

但不知为何死死盯着另外一个女孩，一动不动。

这时她才有了鬼的样子，阴恻恻的，那眼神不像有活人的温度，像要把什么嵌进脑子里，永不忘记。

“嘉仪，你说不知道是吗？嘉仪，你告诉阿姨好不好，你告诉阿姨……”

艾母此刻憔悴而狼狈，固执地看向许嘉仪，喃喃道：“你告诉阿姨，你在撒谎……”

“你撒谎！”

艾琦突然凄厉地尖叫，她仍盯着许嘉仪，那瘦弱的身体里迸发出巨大的恶意，她的母亲正卑微恳求，她此刻，也如啼血般控诉。

“你撒谎！你撒谎！你撒谎！”

她面目狰狞，教室内众人看不见她，却齐齐感受到一股恶寒。

白熙皱起了眉头。

“怎么又是你！”刘志保匆匆赶来，又瞧见他眼中奇怪的男人，不由分说抓住白熙的胳膊，“是不是你闹事呢！”

单枝着急道：“不是！真的不是！”

白熙眼神一凝，反手将刘志保的手臂拧了过来，惹得刘志保痛呼一声，连连后退，口中不断念着：“危险分子，危险分子！”

真是乱成一锅粥。

但随即天空一声惊雷，震得一瞬所有人鸦雀无声。

除了艾琦。

单枝飘到她身边，听见她魔怔般呢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果你恨一个人，整日整夜因为她煎熬，你会怎么做？”

她抓着胸口的衣料，将布料揪成一团，口中溢出一声痛苦的吟叫，她看着难受极了，单枝无措地伸出手，却无法触碰到她。

她多需要别人的安慰啊。单枝想抱抱她。

“杀了她……那就……让她……不得超生……”不属于艾琦的诡异声音响了起来。单枝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寻找声音的源头，却发现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是从艾琦喉中传出。

那声音听着像孩童，但其中漫出的恶毒和那象征着天真不谙世事的音色混在一起，既诡异又充满蛊惑。

雷震第二下的时候，天色迅速黑了下来，有同学摸索着要开灯，却发现灯亮不起来——整座学校都如此。

莫名的恐慌蔓延开来。

艾父艾母还在低低呜咽，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清晰。

教室外，刘志保瞧见那男人仍是白花花一个，但他身上却有光芒闪过，那光像是纯白，又像是带着点细碎的金银色闪烁，带着圈银白的光晕，令他不由想象人死后升入天堂的圣光。

他揉揉眼，再看，只看见男人的手正从头顶放下，一条白带子飘起来。

下一秒，男人消失了。

他吓得说不出话，几乎要尿裤子，缓了会儿才道：“见，见鬼了……”。

白熙转瞬到艾琦身边，他身上光芒正盛，但丝毫照不亮艾琦，浓重的黑暗已经完全吞噬艾琦，这意味着，她自愿堕入黑暗，不再是寻常鬼魂。

她成了恶鬼。

恶鬼是会伤人的。

白熙的眉头再没松开，他的手中逐渐凝出一把金色的剑来，那把金剑像是露着世上最锐利的锋芒，毫不犹豫地在艾琦身上一斩，将她整个人斩成了一片雾。

那雾却迟迟没有散开，变得粘稠起来，将那点剑芒都吞噬包裹起来，然后变得如同沼液，散发出一股恶臭。

粘稠的黑色液体又自动化作艾琦的形状，嘴巴张开，向下低着腐水，腐水落地便钻进许嘉仪书桌，一路攀爬，钻进她耳朵。

许嘉仪忽然感到头疼，胸也闷，她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见本该空无一人的座位上坐着艾琦。霎时，她的瞳孔剧烈震动，仿佛全身血液倒流，四肢忽然找不到一点知觉。

没有斩恶成功，白熙后退一步，而他那把金光化形的剑自己抖了一下，将方才粘上的腐液蒸发殆尽，竟能看出很是嫌弃。

单枝呆呆站着。她虽然见过恶鬼，却没见过恶鬼成形，那女孩顷刻间成了怪物，而她离她是那样近，近到能看见她黑黢黢的眼眶内翻滚着一团黑气，黑气溢出，落到空气中时，又化成液体低落下来，如同泪水。

她胸口处翻腾，被锁在她胸口腐液中的心脏猛地爆炸开来，崩出血肉，血管露在外头，还在剧烈地缩进。

那画面真是十分恶心。

但单枝只是蜷缩了手指，然后下意识望向白熙，喃喃道：“一定很痛……”

但白熙此刻看不见她，自然也听不见她说了什么话。

他能听见许嘉仪的同桌在很小声地问：“嘉仪，你怎么愣住了？”

这时他才看去，见那叫许嘉仪的女孩在黑暗中神情麻木，如同傀儡，毫无生气。

灵魂入侵的第一步，是织造幻境。许嘉仪此种模样，就是精神被入侵，灵魂被摆弄的外征。

白熙眼神一凝，跃上许嘉仪的课桌，而后蹲下身，食指抵上她额间。他闭上眼，任由指尖漫上的黑雾吞没身体。

恶鬼伤人，必不得转世，他自愿进入艾琦编造的精神世界之中，是为救人，也为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