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埋头写着作业,好像周围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但在我眼里,她却像是路边的野花,浑身充满了孤独感,我想,也许她需要的只是一声问候,早安,午安,晚安,每一句都能够成为照耀她的阳光、滋养她的雨水……”
少女声音嘹亮,她朗读手中的文章,察觉到几乎全班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尤其包括老师赞赏的目光,她享受着视线的照射,面上却耷拉下了嘴角。
“这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邂逅,我是多么高兴,却没想到,会有一天,我再也无法对她问候那一句句早安,再也无法见到她的脸,每当想到这里,我都后悔不已,后悔自己还不够珍惜这段友谊,后悔自己还没感受到她的爱,就已经永远失去……”
她的语气变得哀伤起来,捏着纸的指尖也用力起来,情绪似乎快从文字攀上她心头,这时,老师喊停。
女教师从讲台走到她跟前,拍拍她的肩膀,抚慰般点头示意,继而大声道:“同学们!都听到了吗!这就是我多次跟你们强调的文章中的情感!”
等到少女坐下,老师抽过她手中的试卷,高高举了起来:“许嘉仪同学的这篇作文,放在正式考试中,绝对是一篇高分作文!与其拿一堆好听的句子堆成一篇作文,还不如拿出你的真情实感……”
许嘉仪忍不住弯起了嘴角。看吧,你们之中一定有些人对我不屑一顾吧?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一群上不了台面的……
“嘉仪,嘉仪,你发什么呆呢?”
手臂上传来一阵冰凉,许嘉仪回过神来,按捺住眉间的不耐,扭头看向同桌。同桌没再用笔盖戳她,小声地问:“嘉仪,你和艾琦的关系真的有那么好吗?”
她的提问让许嘉仪慌了神,那一瞬间她脑海闪过无数措辞,最终还是故作镇定道:“当然,你都不知道她有多听我的话。”
同桌瘪瘪嘴:“她那么孤僻的一个人,突然死了,我都还没反应过来……”她还想说什么,下课铃忽的响了起来,有人立即拉开凳子跑出教室,她朝许嘉仪耸耸肩,而后也起身离开了。
同桌起身离开,和喧闹的声音融为一体,许嘉仪一个人坐着,有些格格不入,但她心里觉得自己和他们是不同的——因为艾琦的死,她变得不同。
三天了,艾琦死了三天,他们吊唁她,那样子好像是她的什么至亲挚友。
我才是她的好朋友啊,没有人愿意和她做朋友,她有多感激我,她的人生那么灰暗,我才是她死前唯一的那道光。
许嘉仪低头在笑。一片云飘过,遮住了太阳,她头上落下一片阴影,而后她便感到身上传来一阵寒冷。
她打了个哆嗦,猛地抬起头来,天空中那片云朵很快飘走。阳光刺眼,她恍惚间看到艾琦的双眼,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眼神就像这阳光一样,好像要把她烧着了。
可她为什么会觉得冷呢?
“帮……帮帮……我……”
“别走……”
“嘉……”
又来了又来了,阴魂不散!“贱人……”许嘉仪死死攥着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她低声咒骂,神情犹如厉鬼可怖,“阴魂不散的,贱人。”
—
“你看那边……”
“有人被扣在保安室了,是谁的家长吗?”
下课经过的学生在保安室不远处窃窃私语,保安从保安室里探出头来喊:“学生!还不去上课!”
两个女学生互视一眼,还是好奇地走近保安室。
保安刘志保插着双手,警惕地盯着椅子上坐着的男人。这男人不知道怎么翻墙进来的,还穿得那么白,嫌别人抓不住似的……
“小伙子,说吧,翻墙进来有什么企图!”刘志保往门上一靠,把门抵住了。
白熙坐在椅子上,一旁的单枝紧张地站着,颇像被教导主任训斥的学生。只见长发男人面无表情开口道:“进来找人。”
“找人?找人不知道登记?鬼鬼祟祟!说!你找谁!是不是约好了一起翻墙呢!”
白熙不说话。
单枝朝窗户外一瞥,看见两个女学生趴在窗台上看里边,于是冲她们笑笑,有些不好意思。
“看见了吗,穿白衬衫的那个人好帅哦。”
“头发那么长,是女孩吧?”
“不不不,你看,有喉结。”
“女孩也可以长大喉结啊!”
她俩叽叽喳喳,越说越大声,和里头沉默不语的白熙形成鲜明对比,刘志保没心思管她们,接着审问:“你不会是小偷吧?不说话?不说话我就报警了啊!”
外头的女孩惊呼:“别报警啊!”
刘志保刚想赶人,却见白熙掀起眼皮朝那出声的女孩看去,然后幽幽开口道:
“我找她。”
“啊?”
“我说,我找她。”
白熙抬手指那女孩,表情很认真。
这显然敷衍的说辞激怒了刘志保。外头那女学生叽叽喳喳说了半天,傻子都知道你俩不认识,还敢说假话!
眼见着面前保安的脸色逐渐变黑,单枝担心他真会报警,拉拉白熙的衣袖,压低了声音:“我来试试吧,不然他真让人来抓你了。”
“来。”
还未等单枝反应过来,白熙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往自己身上拽了过来。单枝脚底一个踉跄,吸了口气,一下子坐进了他身体。
刘志保眼见着那男人手往空气中抓了一下,然后就一下子张圆了眼睛,眼角泛着点红,欲语还休地同他对视起来。
他打了个寒颤,默默移开视线。
单枝站起来,语气轻轻柔柔:“叔叔,对不起,我们……我不是故意翻墙的,我现在就登记,你别生气了。”
模样乖巧,仿佛刚刚理直气壮的不是本人,刘志保被噎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又瞅了一眼,那白衣白裤的男人见他看来,冲他笑了一下。外头的女学生立刻发出一阵感叹。
“……登记吧……”
刘志保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
上课铃响了,两个女孩惊呼一声,飞也似地跑走,在悠扬的铃声中,奇怪的访客俯身在访客本上写下名字——白熙。
他的字迹娟秀,看上去像是女孩的字迹,写完名字,他在联系方式一栏停顿了一秒,然后快速写下一串电话号码,很奇怪,那一串数字写得行云流水,同刚刚的字迹又没有丁点相像。
铃声停下,他捏着笔,转过身来:“可以进去了吗?”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又冷冷的,甚至连语调都平直得没有一丝曲线。
“……可,可以了……”
刘志保莫名感到害怕,觉得氛围变得有些阴森森的。
—
单枝跟在白熙身旁,好奇地打量着校园,校园内的道路一尘不染,从校门进去,一眼就可以看见花坛间的花儿簇拥着大树,大树周围流淌着人造的流水,鱼儿在其中若隐若现。
道路边有公示牌,沿此朝前看,不远处便是相间的教学楼。
单枝盯着教学楼,听见里头传来读书声:“她真的在这里吗?”她问这问题时不知道自己话语中带着羡慕,白熙看了她一眼:“是。”他顿了顿,又道,“为何如此在意?”
他主动提问,语气严肃,单枝笑了起来:“你讲话像个小老头,像电视剧里的夫子。”
她看起来一点都不怕他了。
“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跟天桥婆婆说,但到最后都没说,我很在意。”
白熙“嗯”了一声。
单枝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仍旧没有不耐烦,心想,他也实在是太好相处了。
她大概是第一只有这种想法的鬼,除了天桥婆婆日复一日的描述,作为都市传说的主人公白熙还有许多形象。
有鬼说他眼神睥睨,金光化形,灭鬼于瞬息之间,也有鬼说他漠视生灵,无情无欲,最夸张的,是有鬼说他至阴至寒,罪孽深重,但阎罗地狱的火都杀不死他,因此祸害人间,邪气无穷。
传说果然只是传说。
单枝回想他那银光灿灿的模样,觉得他整个人都暖融融的,哪来的阴冷邪性,他要是真的冷漠无情,也就不会化着这不方便的人形,只为帮她找一个人了。
她想事情的时候总会不自觉放慢脚步,前头的白熙察觉本在身旁的人越发落后,扭过头,伸出一只手来。就像是那天,他朝天桥婆婆伸出手一样。
单枝将手轻轻搭上去,听见白熙说:“跟紧一些。”
她笑起来,觉得整颗心都暖洋洋的。
—
办公室内,一对中年夫妇同女教师面对面坐着。
这对夫妇面容憔悴,二人鬓间都有许多白发,那妇人的手正被中年男人紧紧握着,她靠在男人身上,眼神有些涣散。
“艾琦爸爸,艾琦妈妈,这些是艾琦的东西,全部整理出来了,你们……”
女教师的话还没说完,中年女人颤抖着推开男人的手,登时落下泪来:“老师,求求您了,帮帮忙,一定是有人害死了我家孩子,找不到凶手我们就一直查,一直查总能找到的……”
“艾琦妈妈,您女儿的死,我也感到很惋惜,但学校这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您就不要为难我们了。”
“老师!”女人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撕心裂肺道,“我们孩子,我们艾琦,她从小那么乖,她那么聪明,随身带着药的,她怎么可能因为发病死在路边……”
听着妻子悲恸不已的哭声,男人那显然已经红肿的双眼中满是悲痛。他到现在还无法想象,自己那刚满十六的女儿孤零零倒在路边,就这样结束了一生。
为什么琦琦放学没有回家,为什么琦琦会突然病发,为什么……
他想了很多,也问了很多,他和妻子都一夜之间变老了,但意外身亡四个字重重砸在他们身上,让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今天是女儿走的第三天,他们佯装平静,情绪却还是在见到女儿遗物的那一刻骤然崩塌。
不解、愤怒、无奈……他们想要答案,却不是眼前的这个答案。
“艾琦爸爸,艾琦妈妈,接受现实吧,节哀。”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纷纷侧目,女教师生怕面前的夫妇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颇有些冷酷地扔下一句话来。
他们哭的这样伤心,两个人相互依靠着,还是显得那样渺小。艾琦想伸手去抱他们,却穿过了他们的身体,她也轻轻跪下,在爸爸妈妈耳边说话:“别哭了好不好?爸爸,妈妈……”她看着单薄极了,表情明明那么伤心,但眼眶却掉不下一滴泪来,“我成了鬼,没有眼泪了。”
她的声音没人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