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熙隐约听见什么日什么敢,低头正巧看见这副某种意义来说还算绚烂的场景。
无数黑色烟花绽开,仿佛为谁在齐奏礼炮,教室内血水也决堤般涌了出来,一层层冲刷走廊和阶梯,那棵先前他和单枝一同看见的巨木的树干内像是生出心脏,起伏着,震颤着,像是下一秒要挣破树皮。
然后枝叶间结出了许多肉瘤似的果实,那些果实上开出密密麻麻的气孔,张闭之间,将那些飘散的黑气都吸了过来。
白熙漂浮在空中,瞧见远处一团更加浓郁的黑气正在朝这边来,他眼皮发烫,眼中那美丽咒纹再度升起,然后他便望见了黑气中央昏迷的许嘉仪,那女孩缩成一团,口鼻皆流着黑色液体,状态看上去不大好。
他刚刚被骗过一次,此刻只见许嘉仪不见艾琦,不由面露疑惑,手心的光钻出来,又缩了回去。
今次遇到的情况实在复杂,作为拥有神力的都市传说主人公,以往手段多是蛮横地一斩,一切便尘埃落定,但要和鬼比狡猾,白熙却是比不过的。
相较以前,他确实虚弱了许多。
更别提,在此梦境中还有那诡异又强大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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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枝是眼睁睁看着白熙被黑雾吞没的,她急得扑过去,但什么都没抓住,只见着他发带的一尾白也很快没了。
靠窗的同学感受到一丝凉意,惊呼一声下雨了,于是原本因为突如其来的停电而恐慌的同学们又被吸引了注意,不约而同想道:原来是雷阵雨。
艾父艾母的视线也投向窗外。他们能嗅到水气,嗅到空气中陡然多了的潮冷,不由想:琦琦带伞了吗?会淋湿吗?
但他们很快又舔了舔嘴角的咸涩,重新回到了女儿并不在的现实中。
男老师在门口同刘志保交谈,很快其他老师也三三两两聚集到走廊,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是总电闸出问题了吗?”
“保安,保安,看过发电机了吗?保安?”
“怎么有一股尿骚味……”
……
艾琦不见了,白熙也不见了,情况很快没有先前的一团糟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单枝还是不由自主陷入一阵孤独感中。
“白熙,白熙,你听得到吗?”她凑近许嘉仪,对着她的耳朵、额头、下巴喊了几声。无人回应,只能看到许嘉仪麻木僵硬的表情,始终如一。
【雨水是印照你的镜子……】
手足无措之际,单枝突然想起白熙曾对她说的话,她扭头看向窗口,那些细雨歪歪斜斜被吹进来,她想:这样细的雨,能让我去到他的世界吗?他还会回来吗?他在临走前有说过要等他吗?
她正想着,那些细雨穿过她的身体飘到许嘉仪同桌身上,那女孩探过身来,伸手时穿过单枝,将窗户拉上了。
单枝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这下她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
时间好像又回到最初,她漫无目的地飘荡,有时窝在公园的长椅,有时坐在树枝上,有时还躺在马路中央。
她兀自发呆,一个人想事情,那些鬼有时就在她身旁讲事情,讲自己是如何死的,讲自己生前遇到的那些破事,讲着讲着哽咽,又说自己想回家,她也想张口加入抱怨,抱怨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也两眼发涩,想拉拉他们的手。
但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好像只有她是孤身一人,他们是永远不会回应她的。
她尝试过很多种方法,比如大声说他们的坏话,比如去墓地抓新生的鬼说话,甚至还冲到恶鬼面前喊话,全都无济于事。她那时觉得自己就像走在沙漠里的人,看不见水,看不见绿洲,没有食物。
最要命的是,她只有一个人。
她每天都觉得自己的喉咙快干了,她整天躺着,后来连路都不太会走,她想说话,结果一张口,怎样都组织不了语言,头脑也变得迟缓起来。
她分明是存在的,却为什么好像被世界抹去。
单枝甩了甩脑袋,努力把不好的情绪甩开,她将视线聚焦在面前的许嘉仪身上,发觉她眼眶不知何时湿润了,从那湿润的眼中,逐渐浮现出恐惧和绝望,单枝不知道她的灵魂在经历些什么,小心翼翼将手覆上她双眼,小声说:“你看,外面下雨了,你可不可以带我去你的世界呢?”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紧张地闭上眼,在心里头数着数字。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她以前也爱数数,数到头就结束,但这次她却有点不敢睁开眼睛,她在心里给自己鼓劲,既然那个叫永安的男孩能看见她,既然白熙可以触碰到她,那是不是证明她是可以去往他们的世界的,而不是只能停留在原地,等待着有人来发现她。
她慢慢收回手,然后深深吐了一口气,睁开眼睛。
面前还是许嘉仪的脸。
心头立即涌上强烈的失望,但单枝再打起精神仔细看,却发觉不同——许嘉仪是闭着眼的。
她眼角还向下流黑色液体,本该是一副格外吓人的场景,单枝却愣了愣,而后兴奋地欢呼起来,她像只麻雀小跳起来,兴许因为这里也黑漆漆的,竟一时未察觉自己正被一团黑气包裹着。
那头白熙忽然看见黑气里头多了个人,浅棕色头发及肩,穿蓝衬衫和黑色长裙,正欢快地叫着,在黑气里头蹦哒。
他心头一紧,手中白光钻出,而后渐染上铂金色,仿佛通体泛着浮金的波纹,毫不犹豫窜了出去,白熙伸手拉住金光的尾巴,身子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
“单枝!”他第一次那么大声喊她的名字。
单枝扭过头来,就见到黑暗的世界被光划破了一道口子,白熙真如她在电视剧里见过的神仙那样从天而降,他的发带在空中极速打了个圈,从他那看着十分顺滑的黑发上滑了出去。
黑发忽的散开,点点白光就攀着他的发到了他眉间,他的眼瞳间是奇异美丽的纹路,那光色潋滟,又生动地在他眼中潺潺流动,于是他的脸冲击性极强地出现在单枝眼前,令单枝的脑中一时只有他此刻的身影,忘记行动,忘了说话。
白熙感知到黑气传来的恶意,眉头狠狠揪成一团,他的表情总是很淡,从未在单枝面前有过这种表情,单枝这才脱离头脑空白的状态,也跟着揪起了眉毛。
他几乎是朝单枝扑来的,因此并不是很轻柔地将单枝拥进怀里,然后“嗖”地顺走了黑气中央的许嘉仪。
一切发生于眨眼间,简直行动力惊人。
单枝被撞得鼻头发红,但又听见白熙对她说“抓紧”。
她嗅到白熙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气,感到他的胸膛是那样宽广,单一只手臂便能紧紧揽着她的腰,于是也安心地环住了他的腰,这样便不至于掉下去给他再添麻烦。
那团黑气发出惊天动地的嘶鸣,听上去怒气冲冲,然后树木更加猛烈凸起,依靠那些肉瘤果实上的气孔将黑色烟气源源不断地吸进身体。
其中一颗肉瘤膨胀得巨大,炸开时诞下一只人形怪物。
那怪物仅有肌肉裸露,其上蜿蜒着黑色的、如蜈蚣一般的血管神经,它们骤然往外撑,直到将肌肉撑到变形,许久才又缩回去,怪物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层薄皮,然后那张皮上似乎有千万个蚂蚁大小的血孔,朝外渗出丁丁点点血珠。
白熙察觉到单枝要抬起头来,将拖着的许嘉仪往身后一扔,金光立即接住她,然后他用空出的手轻轻按住单枝的后脑勺,说:“先不要看。”
单枝乖巧地应了声。白熙这才继续看向那怪物,神情略带不满。
怪物发出幼童哭泣的声音。
与此同时,白熙感到单枝的耳朵轻轻动了动。他眼中的纹路叠了两层,发丝也飘起来,那怪物再出声的时候,空气中的光随着它的声波荡起涟漪,一圈一圈......
冷漠的光环将它笼罩,于是它便悄无声息化为一堆灰尘。
但它的消亡似乎成了其他肉瘤成长的催化剂,它们争先恐后炸开,于是新的怪物出现,生生不息似的,又带着新的肉瘤长出。
下头已经布满血水,那些怪物站在里头成倍成倍地增长,若是常人看见这场景,怕是要当场吓晕,白熙的眼皮烫得快烧起来,他闭上一只眼,另外一只眼的纹路叠了四层,此时他的眼瞳像是投影仪,将这些类似神秘咒语的花纹投进现实,有了实体,它们永不枯竭,正汇成汪洋大海,然后这大海中的一滴如染体,将整个海洋浸染成白熙的颜色。
白熙的发已经由发根开始变白,而这白的边缘柔和微茫,使他面庞皎然,透着神性,分明在眼前,却恍若遥不可及。他一人将天穹晖映成刺眼的白,连下头的血色都被白抹净,然后他轻声念道:
“尘境雾霭事消弭。”
他的声音很低,声线既有磁性又干净,声调又轻柔,单枝听着,觉得他像在唱摇篮曲。
血色中怪物们企图伸出触脚攻击白熙,但随着白熙念完那一句安魂语,他们方动了动身体,甚至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地上的血水像是沸腾,不断浓缩,变得如同水银,大树吸取的时候,液体灼伤它的内里,肉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来,变成干巴巴一小块。
白熙相当强势地把不属于他的世界改造了一番,那些所谓邪恶污秽通通消失不见,连空中那团浓郁的黑气也褪去了颜色。
先是一摊人形腐液坠落地面,腐液拼命朝大树流去,每靠近一步,铺天盖地的白光使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脚都逐渐变为了正常人的模样,最后,瘦小苍白的艾琦跌倒在巨木前,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