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与潮湿 第2章 张婷婷，13岁的小女鬼

1、

听面前这个女鬼神神叨叨讲完这一大段《一个鬼的自述》之后，她知道她死了，她也是一个鬼了。

这个话非常多的女鬼是她在这片海域遇到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人，应该说是鬼，刚死没多久，还没适应，请见谅。反正就是面前这女鬼是自己的摆渡人。

本来突然置身一片海洋之中就很诡异了。明明她记得她原本在公厕里的，她大概猜得到，她应该是死了。虽然事实如此，在她睁开眼的一瞬间，那个身影从远远的一个点突然冒到自己眼前来，着实是把她吓了一跳。

真是吓死鬼了，见鬼了！

更别提她上来第一句话就是。

“哇？小姑娘？你怎么死的？”

自己怎么死的？看了看身下血红的校服裤，还有源源不断的血往下淌，融入海里。随着自己走动，血红跟着流动。黑灯瞎火的，挺吓鬼的。

大概是，流血不止，死了的吧。

“应该是大出血，失血过多，死掉了”

她平静地回答这个女鬼的问题，在这个鬼地方，也只有这个女鬼出现，让她忍不住想靠近，莫名感到心安。

整个海面宽广得看不到岸，除了稀薄的月光，平静的海面，还有面前这个光头女鬼，什么都没有。万籁俱静，很可怕。不知道是个什么鬼地方。

女鬼看着飘散到身边的血红色海水，嗯，照这种流法，确实能流到死。生前是个社牛的女鬼，第一次遇到看着只不过十几岁样子的小女孩失血身亡，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作为摆渡鬼，她应该问什么说什么做什么啊？她又能做什么啊？啊啊啊啊，烦死个鬼，难道就像以前看的小说那样？她把事情想复杂了？算了算了，随便搞吧。

良久，还是女鬼打破了二鬼之间的平静。

“如你所见，我也是个鬼，是你的摆渡人”

打直球，对，打直球。谁能拒绝打直球的女鬼呢！

女孩已经接受了自己死后出现在这里的事实，对于还有摆渡人这个存在她已经不感到惊讶了，接下来是不是该等待牛头马面然后去奈何桥喝孟婆汤？那这里是什么鬼地方？

女孩显出了不符合年龄的平静，特别是跟那个一分钟八百个动作掩饰自己尴尬的女鬼对比。

“你好，摆渡人姐姐，请问我该怎么做呢？”

女孩看到，这个问题一出，面前的女鬼脸色变得更僵硬了，小动作瞬间石化了。女孩也不催，就看着女鬼。

“我说你是我摆渡的第一个鬼，我也不知道怎么摆渡你，你信不信？”

对于这个回答，女孩面上的淡定不复存在。不信？又能怎么办？

刚打破的尴尬局面再次变得尴尬，女鬼又换回了她最舒服的姿势，坐在海面上抱着膝盖，示意女孩也坐下。

女孩乖巧地坐下，学着女鬼的动作，也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一望无际的海面。

……

终于，还是女鬼打破了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呀”

“张婷婷”

“你今年几岁啦”

“13周岁，未满14岁”

“那么小？你怎么死的？”

“大出血，死的”

“我知道你失血身亡，为什么大出血？”

张婷婷显然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可不知道为何面对这个女鬼，她就是没办法拒绝。

“吃错药了，血止不住，痛死了。”

女鬼转头看着隐藏自己情绪的张婷婷，温柔地笑了。

“我今年24了，算是你的姐姐，我叫你婷婷好吗。”

张婷婷并未放下全部戒备，但轻轻地点了头。

“姐姐，我可以问你问题吗？”

女鬼回以灿烂的笑容。

“当然可以”

等了许久许久，张婷婷才问了一个问题。

“姐姐，做大人是什么感觉？”

在她眼中，24岁是个大人了，很大的大人了。

女鬼想了很久很久才回了一句不符合题意的答案。

“做大人最大的愿望是能继续当个孩子”

女孩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代替不了所有人。”

女孩又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也不再提问，不知道在想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

一大一小两个鬼，就这样各自抱着膝盖坐在海面发呆。

连海风都不想靠近她们，怕是觉得无聊。

2、

就这样坐到了太阳出现。

张婷婷看到女鬼姐姐从身边消失了，而自己依旧泡在海里。为何自己没有跟着消失呢？

随着太阳从海平面升起，越来越多阳光打在自己身上。张婷婷等待着，就好像刑徒等待大刀落下一样，可是她很快失望了。

根本就不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鬼会感受到疼痛和强烈的灼烧感，然后痛不欲生，龇牙咧嘴，最后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张婷婷很失望，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不痛，没有灼烧感，也没有像活着的时候能感受到阳光的热度。

什么感觉都没有，死了就是没感觉了？

死之前反而感到痛不欲生，龇牙咧嘴呢。

想不明白的事不想，这是女鬼姐姐教的。

张婷婷依旧保持着抱着膝盖坐在海面的姿势，一动不动。

身边的景象没什么变化，还是一望无际的海洋。不同的是，从黑夜到白天，从黑暗到光明。

作为鬼，也是作为人，张婷婷第一次看见日出。

原来，日出那么美呀。

原来太阳真的是慢慢爬上去的哇。

可惜，自己死了。死了一天了，等被接走了就真的死了吧？可能再也看不到日出日落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张婷婷了。会有人难过吗？除了自己？会有人为自己难过吗？

一张张面庞从她脑子里划过，没有，一个都没有。唯一那个也早就死了。

张婷婷终于露出了悲伤的情绪，自己就这样死了呀。才14岁不到就死了，死得那么惨，怎么那么惨。

甚至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为自己感到难过。

还好死了，这样活着更惨。一想到如果没死的话，也是半死不活的，那个样子被发现...女孩止不住地打了个冷颤，不敢往下设想。

还是死了好，死了好。

眼泪像流不干的海水，从张婷婷的眼眶流下融入海里，然后又有新的眼泪从眼眶流下融入海里。

就这样从日出哭到日落，张婷婷就这么从白天哭到了黑夜。

太阳下山了她都没发现，等她终于不哭了，抬头发现女鬼姐姐就坐在自己旁边。这时才发现，日落早就结束了，天黑了，只剩一轮月光被云层遮了半边脸，欲语还休。

“不哭啦？”

张婷婷还没有从巨大的悲伤中找回对丢失的语言能力，女鬼也不急。

等到女孩完全平复了情绪，女鬼才继续说道。

“你看着那么小，怎么死的呀？”

看着张婷婷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女鬼心想「难道问的太冒昧了？」

“你不记得我了？”，女孩反问。

嗯？我该记得她吗？女鬼不记得她生前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呀。犹豫许久，女鬼用反问代替回答。

“啊？你死之前认识我？”

女孩很快就回答道。

“不是！你死之前我也不认识你。我昨天死的，我是昨天认识你的”

这什么跟什么？这中国话听得女鬼更迷惑了，这什么昨天的？

“啊？你昨天死了，可我昨天还活着，我今天才死的，你昨天怎么会认识我呢？”

话一出口，两个鬼都呆住了。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我叫张婷婷，13岁，我死后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你了，在这个鬼地方只遇到你一个鬼。你说你是我的摆渡人，但是我是你第一个摆渡的鬼，你也不知道该怎么摆渡我。然后太阳出来了，你不见了，现在是我死的第二天了。”

这回听明白了，女鬼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摆渡人她知道，没死多久，面慈心善的马大人和牛大人各自拿着好果子给自己的好差事来着。呵呵，说是天大的好事来着。

她知道自己见不到日出和日落的，日头一下，一出现就看到小女鬼在这哭半天，又不好意思打扰，想着等她哭够了再说《一个鬼的自述》。得，不需要了，这小女鬼认识自己，省了事了。

3、

“唔，这事有点奇怪，鬼差大人只说让我当摆渡人，捞鬼等鬼摆渡鬼，完事了他们来接鬼。具体的没告诉我，我也没敢问”

虽然张婷婷昨天已经知道这个女鬼姐姐有点不靠谱，但没想到会那么不靠谱。比起昨天，这会儿张婷婷反而多了点倾诉欲，可能是在这鬼地方无依无靠的，虽然这个大人，啊，不，大鬼，并不靠谱。

“我是大出血死的，流产，不知道是痛死还是失血过多，反正死在公厕了，睁开眼醒来就在这了，我想你作为摆渡人，应该是要带我去投胎的吧？”

女鬼震惊，啊？这么一大堆信息就这么水灵灵说出来了？

13岁？流产？大出血？在公厕？这该是面前这小姑娘经历的事？什么人间疾苦？比我经历的都多！这鬼该怎么摆渡？这信息量太大了吧。第一个项目就上地狱难度？哇，大海冒烟了，大概是女鬼ＣＰＵ烧了。

这事不对劲，这小家伙刚才哭得死去活来的，现在说这话的样子怎么这么云淡风轻，说的好像不是自己经历的事。

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来是这个年纪的小孩能做到的？她才死一天，外面的世道就这样了？

看着更像大人的小女鬼，女鬼手足无措，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先，安慰一下？心疼女孩不作假，但话到嘴边又变了个样。

“小小年纪，这么惨？你是惨死的吧？”

“我也觉得”

噗，官方认定最为致命。

“小妹妹，呃，虽然我是摆渡人呃，但是呢，带你投胎这事儿，我没有这个权利，带你去投胎的是另外两个鬼差大人，一个牛大人，马大人。”

所以，她有用什么！明明有牛头马面！要她这个摆渡人有什么用！这不是尸位素餐这是什么！更别提，就没说过薪资福利待遇这事！现在都被小孩看不起了！她哪里说理去？找谁说理去？

张婷婷不理解，女鬼怎么突然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

莫名其妙一盆海水从天而降倒在了女鬼光洁的脑壳上，这突然发生的事，令一大一小两个鬼同时丧失了反应能力。

呼，不抱怨不抱怨！鬼心里不苦，不用说理。

女鬼讪讪地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如何掩饰溢出海面的尴尬。张婷婷识趣地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没有追问，真是人小鬼大。

看着比女鬼更懂做鬼的规矩。

至少，一盆海水还是泼出了点用处，浇醒了女鬼光洁但不太灵光的脑子。

“我大概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张婷婷看着女鬼一脸郑重严肃的样子，一下子也紧张了起来。是，是要施什么法术了吗？眼睛眨啊眨。

看着张婷婷一脸紧张又期待的样子，女鬼闭上双眼，双手快速变换，像在结印，就是看着毫无章法，也不美观。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说什么咒语。张婷婷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细节。要来了吗？神通？法术？

突然女鬼睁开眼，一脸抱歉，很破坏气氛地笑了。张婷婷还有什么不懂的！这家伙什么都不会，她就是逗小孩子玩。大人果然都喜欢这种恶趣味，做了鬼的大人也一样！

开玩笑！女鬼本人也很尴尬的好不，她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施展法术什么的，像电视剧那样“咻咻咻”，刚才灵光一现，很明显她就是得了什么神通法领的！但是就是悟不到啊！她也是第一天做鬼，能不能包容一点！

女鬼像泄了气的皮球，心里也不好受。

“来，我们继续聊聊天，昨天我们聊到哪里了？”

张婷婷感觉刚才那盆海水也浇自己头上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忘了这鬼不靠谱。

“昨天聊的我刚才都告诉你了。”

呼，那一堆令鬼头痛的信息！

女鬼示意张婷婷坐下，不用那么严肃。

在张婷婷放松了警惕之时，女鬼开口了。

“你喊我姐姐，我觉得，你应该可以对我坦诚一点的，对吧。”

谁说女鬼没有法术神通，在此刻她最善识透人心。张婷婷在这眼神下无处遁形，看着女鬼似乎能看透人心的双眼，她温柔的笑脸在婷婷心头无限放大，眼泪无声地从张婷婷眼中滑落，毫无征兆。

坦诚？没有人教过她这件事，张婷婷的语言能力再次丢失。

除了风声，浪涛声，再无声音。

4、

等啊等，等啊等，海风都等怕了，吹远了。张婷婷还是没有说话，在第二个日出出来之际，看着即将消失的女鬼姐姐。

女鬼没有等到张婷婷迟来的话语，或许也是那句话她不该听。

“姐姐，对不起。”

女鬼没有听到，太阳出来了，她又消失了。

又只剩下张婷婷自己，坐在海面，可怜兮兮地抱着膝盖大哭不已。

一边哭一边说着。

“对不起。”

全天下又只剩下了张婷婷自己，也没有鬼听她哭诉。

是什么天大的委屈呀？

她说不出口，除了“对不起”。

13岁的小女孩又从日出哭到日落。

眼泪怕不是取之大海又归之大海。

终于在女鬼出现的一瞬间，张婷婷不管不顾地站起来抱着女鬼。一边哭一遍喃喃「对不起」。虽然只认识了三天，虽然两个都是没有实质的鬼，虽然没有实质的拥抱，虽然对于女鬼来说，这突然出现的小女鬼她甚至并不认识。

这小女鬼就抱着不松手一边哭一边说着。

“对不起。”

女鬼温柔地抱着小女鬼，好像拥抱有了实质，女鬼轻轻地拍打小女鬼的背，由着小女鬼哭着道歉。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姐姐，对不起”

女鬼温柔的声音传进张婷婷的耳朵里，试图安抚她的心灵。

“小朋友，我们才刚认识，你做了什么事就对不起我啦？好好好，无论做了什么姐姐都不怪你，嗯，不哭了好吗，乖”

温柔的声音止不住张婷婷无穷无尽的泪水，反而变成了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另一处情绪的阀门。随着泪水喷涌而出的还有憋在心里藏了很久很久的话语。

“呜呜呜，我好害怕”

终于，终于随着“怪你”埋藏在心底的话偷跑了出来。

是天大的委屈，是不敢说害怕的委屈。

在女孩断断续续的话语里，终于拼凑出了那个天大的委屈。

那些天大的委屈又变成了一幅一幅画面，一张张扭曲阴暗的面孔随着画面浮现在四周。

海面平静不再！波涛汹涌，惊起滔天巨浪，似乎在表达旁观者的愤怒！

看呐，大海也感受到了女孩天大的委屈，开始兴风作浪，风不平浪不静！

唉，哪里是痛死惨死的，怕是委屈死的！

唉，怕也是惨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