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们在装修得像个毛坯的火锅店里坐定,塞满了红色牛油和香料的黄铜色锅子被抬在了桌子中央后,季井仪都没能反应回来,自己是被皋钟昇用什么话术哄骗来的。
她抗议道:“皋小……皋先生,我明天还要上班,现在已经很晚了。”
“但是看井姐姐你刚才那副头疼的样子,估计回家也是没法立刻入睡的吧?”皋钟晟说着就兴高采烈地在终端上浏览起了菜谱。
“你喜欢吃什么?”
“我不吃下水。那个雪花牛肉看着不错,点一个吧……不对!”
季井仪立刻打断了一边点头赞同,一边继续问她吃不吃水产的皋钟晟的话。
“我明天还有工作,我得走了。”
而且井姐姐又是什么称呼啊。她腹诽。
就半小时不到的车程,我们什么时候关系那么亲近了?
皋钟晟对季井仪这翻脸不认人的发言表露出毫不遮掩的不满。
“呜哇,好过分啊井姐姐!”他抱怨道。
“我可是一片好心!就是想着你看起来脸色那么糟,多半是加班加疯了,不如一起出来吃个夜宵散散心……呜呜,我还特意带你来了一家我心心念念了好久,就想找人来吃的店呢!”
这倒确实。季井仪有些心虚地想。
这些天工作本就繁忙,再加上还有研讨会那边来的骚扰,她的神经的确是一直紧绷着,不敢做丝毫的松懈——也的确是需要一个轻松一下的契机了。
“也……也是哦。”她小声说,“也……谢谢你?”
这个表态明显让皋钟晟无比满意,于是他更是捂着脸吚吚呜呜地假哭起来,看得季井仪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她本来就吃软不吃硬。面对开始抹眼泪的皋钟晟,哪怕知道这是对方的计策,她也只能再退一步。
“这样,你一个人吃。”她放柔了语气,“然后钱就当我们一起吃的算,我之后转给你……”
“是钱的问题吗!我生气的明明是你不把人家的心意当回事这件事!真是忘恩负义!铁石心肠!”
居然已经到忘恩负义的程度了吗!
季井仪战术后仰,差点从仿石材质的凳子上摔下来。
“不是的!”她百口莫辩,“可是我明天就是很忙啊!”
“明天很忙就是你随便对我发脾气的理由嘛!”
“不是!我……我哪里对你发脾气了?!”
“呀!声音这么高!还说不是在对我发脾气!而且明明刚刚我下来的时候就看到你把戒指丢在地上泄愤!我就不该帮你捡起来!就该让你自己满地找去!”
“这根本就不是一件事吧!”
“研讨会的戒指你都丢!呀呀呀,你可不知道,这东西要是被人捡去麻烦会多大……”
“问题很大?”季井仪尖锐地问,“你怎么会知道那是研讨会的东西?”
皋钟晟机敏地闭上了嘴,但还是对上了季井仪的眼睛。
“你怎么会知道的?”她重复道。
“诶呀……”他心虚地挪开了视线,“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也就是这样那样……所以这样那样……”
“别想糊弄过去!”
季井仪正要继续追问,送菜的小机器人却正好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一片用于保鲜的冰冷雾气从它打开的肚子里冒了出来,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暂时的屏障。然后火锅也来了,一碟一碟的肉、菜都围在了沸腾的锅边。
一切都准备就绪,剑拔弩张的氛围再也无法持续,只能和牛油一起全部融化在了通红的锅底里。
季井仪看了一眼狗腿地帮她下菜的皋钟晟,又看了看在锅里翻滚的肥牛,最终认定食物是无罪,在皋钟晟如释重负的声音里拿起了筷子。
事情一旦上了饭桌就总是会变得好谈很多:这不仅是指谈事人的情绪会因为食物而被迫缓和,同时也意味着双方都能借吃东西之名而得到更多的思考时间。
在第一轮肉片都被祭了五脏庙后,皋钟晟才小小地叹了口气。
“井姐姐!你可真是太急躁啦!”他半是埋怨地说。
“不就是问我为什么知道那是研讨会的戒指嘛……那肯定是我在佐尔帕罗托老师手上见过呀!”
他话说得情真意切,可季井仪只是隔着火锅上蒸起的雾看了他一眼,就继续去夹锅里的贡菜丸子了。
“只是见过吗?”她明显不信,“那你怎么知道那是研讨会的东西?佐尔帕罗托看起来不像是那么多嘴的人。”
“诶呀!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
皋钟晟啪地一合手,便露出一个天真可爱的笑模样。
“就像谁能想到,季家的大小姐季井仪女士居然会在公共场合对着空气大叫,然后还随手乱扔……呜呜呜呜!”
季井仪用力地捂着他的嘴。
“小声点!”她惊恐地看看周围,在皋钟晟点头示意自己会闭嘴后才慢慢松开了手,“这是能四处乱说的事情吗?”
不对,她心想,怎么这话听着这么耳熟呢?
但现在毕竟不是季小姐该自我检讨的时候,于是她自然就把前些天吉老爷子对她的批评抛之脑后,反倒是板着脸教育起皋钟昇来:“你也不怕别人听去!”
“哦。”皋钟晟了然地点头,随即也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像是个娱乐作品里的特务,“秘密消息。”
“倒也不是秘密消息。”季井仪说,“只是很丢人。”
“都涉及研讨会了还不是秘密消息?”
眼见季井仪又要急,皋钟晟连忙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只是在电梯开门的时候听到了一点点!好像是有人纠缠你是吧!”
他随即给出了自己的推测:“敢在邺京纠缠季家小姐到她这么失态的人怎么想都只有研讨会吧!”
季井仪被气到说不出话,她盯了对方半晌,才憋出一句:“你现在倒是把我气得够呛了。”
“诶呀!这不会是我的本意呀!”
皋钟晟狗腿地用公筷往她碗里夹了条鸭舌,那只洁白的手直接探到了她的眼前。
“您说是吧?”他问。
季井仪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会儿。
“你的无名指,”她说,“怎么根部有点细?”
“欸?这么明显吗?!”皋钟晟吓了一跳。他收回手,对着光看了半天。
“啊……但是还没有到不协调的程度吧!”他急切地问,“早知道就不戴戒指了!”
“所以是戒指的压痕?”季井仪问。
“井姐姐肯定也会有的吧!”皋钟晟说着就抓过了季井仪的手,随即失望地把它放了回去。
“你怎么没有这个压痕!”他抱怨道,“明明你也戴戒指!”
“我刚戴上没多久。”季井仪说,”倒是你……也没见你手上待了戒指,怎么连压痕都有了?”
皋钟晟对她眨眨眼,随后笑了起来。
“戒指可是最好用的配饰呢。”他说,“我很喜欢戴戒指。只是今天的搭配不太适合而已。”
是这样吗?季井仪试探地看着皋钟晟可爱的笑脸,但很快就放弃了。
她含糊地说:“我倒是觉得戒指能搭配所有衣服……”
“那我的饰品盒可不能和季家大小姐的饰品盒相比呀!”皋钟晟轻快地说,“您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
“这倒也不至于……”
“季家是邺京的无冕之王,邺京里有什么命脉没握在你们手里吗?要是在古代啊,就算是皇帝,估计都不能拿你们怎么样吧!”
“哪有这么手眼通天!”季井仪反驳。
她摇摇头:“不过也是,毕竟作为外人,你也不可能了解这些事情是怎么运作的……”
“呀!”皋钟晟做作地叫了一声。
“我倒还希望不是外人呢!我愿意吃三……不!十辈子的素换我来世生在季家!”他阴阳怪气地说。
“都这样了,你们居然还不满意吗?”
“我只是在描述一个客观的事实。”
季井仪说道:“研讨会只是其中一个方面,但就算是之前,我们也从没有过那么大的本事……总是有一些我们无法控制的事情的。”
“比如呢?”
“比如?比如……”
季井仪思考了一下,试探性地说道:“极夜?”
皋钟晟被她的答案逗乐了,他笑道:“这种天灾谁都没有办法控制吧!”
“不,我不是说极夜本身。”季井仪说,“我是说,极夜期间的秩序。”
她问:“你听说过……’舵手’这个词吗?”
皋钟晟眨眨眼,没有回答。于是季井仪便解释道:“在极夜结束,但是社会秩序还没能恢复的时期,邺京民间自发地推举出了一些人,来帮助当时人手稀缺的管理机构来仲裁一些纠纷事件,维护大家心照不宣的道义。这样的人就被叫‘舵手’。”
皋钟晟歪歪头,发出一声带这些困惑意味的哼声。
“我的意思是说,”季井仪说,“季家并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在邺京里无所不能。相反,有很多无法,也不应该被我们接触到的地界。在那些地方,它们会自行建立能起秩序……”
“啊!结果井姐姐根本没意识到啊!”皋钟晟惊叫道。
“意识到?”季井仪问,“意识到什么?我不知道你的意思……”
“你都提到舵手了!”皋钟晟小声叫道,“还不知道我的意思吗?”
见季井仪还是一脸迷惑,他急得跺脚,说道,“掌舵人呀!我还以为井姐姐一直知道呢?”
“掌舵人?”季井仪说,“那我当然知道,这是对舵手中的佼佼者的称呼。但是这和我说的话有什么冲突吗?”
“不是冲突!”皋钟晟打断了她,“看起来你是真的完全不知道啊!”
他说:“邺京在那个特殊的时代里,有,且只有两个掌舵人。他们能被称为掌舵人,就是因为传说他们可以解决所有的麻烦——大到奸情人命,小到烦恼心事,他们总能提供一种另外的解决方法。而这种解决方法,自然是超脱了常理,甚至超脱于现如今的以太学的解释的。”
季井仪眉毛一跳,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可皋钟晟没有给她发表自己看法的机会,只是继续说道:“这两个掌舵人其一是以太人类,另一个则是普通人类,正好分别代表着极夜时代还没有完全融合好的以太人类与普通人所面临的困境。”
“可是现在的社会已经趋于稳定再不需要这些人了。”季井仪说道,“如果你是说这两个掌舵人的下落……我只知道,是以太人类的那位掌舵人似乎不会老去。她好像依然做着与之前大差不差的营生,但很少再有人拜访她,并且不论是研讨会,还是我们季家都会对她多加留意。至于另一位,我就不太清楚了。”
她说:“毕竟极夜结束距今也六十多年了,估计肯定已经是一把年纪,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动……”
皋钟晟观察着她的表情,突然笑出了声。
“井姐姐真是完全不会表情管理呢!”他吐了吐舌头,“明明心里一直在做着这样那样的猜测,但是却还假装事不关己……你的心思都已经写在脸上了呀!没办法,就让我来替你说出来吧。”
他清了清嗓子。
“那位掌舵人现在身体还硬朗着。这一点,我想井姐姐你肯定比我更清楚,毕竟你前段时间刚见过他。”
是的,没错。这样就可以解释通了。季井仪想。
“就在光辛街道。”皋钟晟欢快地说,“那位老爷爷正开心地做着居委会的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