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王睦友是过于乐观,才会认为佐尔帕罗托在这周里就能见到吉老爷子。
别说佐尔帕罗托了,这两天连和寄人篱下的他自己都和房东老人家成了个不得见的邻居。他们这些天唯一有的交集就是王睦友在下班回家时能听见老爷子打鼾。
没办法,老年人嘛,白天累了晚上就会睡得早。
王睦友这边念着佐尔帕罗托那头的进展,而另一边孟襄也不让他省心,实在是给他两头添堵。
和他预想的不同,孟襄并没有在那次驱虫后就麻溜地拎着小被子回家。
恰恰相反,他对什么时候搬走这个话题绝口不提,就好像他家还是那个对蟑螂而言毫无危险的彩虹游乐园,所以他必须继续躲在外面避难一样。
他忍得住,但是被他毁了睡眠质量的王睦友是忍不住了。
他选了个良辰吉日,在吃早饭的时候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孟襄啊,那天我们除了虫,还在你家下了蟑螂药了,应该就没事了吧?”
孟襄嘴里还叼着筷子,他一边把醋倒进小碟子里,一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好像王睦友在说什么天方夜谭一样。
他问:“你用的蟑螂药,是能让方圆十里的蟑螂原地瞬间蒸发吗?”
“?你在想什么啊?不可能有这种药效吧!”
“那么,那个药能在它放下去的一瞬间,让屋里所有蟑螂全部暴毙吗?”
“那肯定也不可能吧!”
“这不就完了?”
孟襄幽幽地叹了口气:“你看,把蟑螂药放下去了,蟑螂也不会死绝。”
“可是过两天,等蟑螂吃了那个药……”
“那万一它不吃呢?”
王睦友沉默了。
他便是没想到孟襄会在这种地方狙击他。他“这这,那那”了半天,最后还是只能张着嘴直瞪眼,想不到一个可以反驳对方的理由。
在他还在努力消化“孟襄可能一时半会走不了了”的这个惊天噩耗时,孟襄就狗腿地往他张着的嘴里塞了个肉包子。
“小王呀,”他笑得谄媚,“到时候,药效发作了,还得麻烦你去给蟑螂收尸呀?我心善,看不得这些东西……”
那我就见得了蟑螂尸体吗?!
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王睦友回想起这对话就血压上升。他把手揣进外套衣兜里,在摸到个包着一层光滑外壳的圆球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是个蜂蜜无花果蜜饯,是今天早上他刚收到的礼物。
他那会正在居委会办公室里,对着随礼物附上的通讯沉思,孟襄就正好也推门进来了。
他是个自由职业者,有着经典的颠倒作息——简而言之,中午十二点前是醒不来的。也因此在他突然出现时,原以为现在不会有人来访的王睦友就没有来得及收拾桌面。
那一盒装在漂亮包装盒里的蜂蜜无花果就这样大咧咧地被拆开摊在桌上,让整个房间里都被一股混着奶香的甜味所充斥。
孟襄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到了那一个个小球一样的蜜饯上。
“呀,这盒蜜饯?”他溜溜达达地走到桌边,随手拿起个装着无花果的小圆球,揶揄着问,“挺漂亮的呀?谁送的礼物吗?”
他的出现让王睦友也松了口气。他把那条引起他深思的、花里胡哨的通讯给孟襄看。
“是皋钟晟。”他心情复杂地说。
“啊,你说过。就那谁,佐什么什么的助理吧?除了名片有点太花里胡哨了,感觉人还行啊。”
这可真是给笼统的说法。王睦友想,眼前的礼盒在他眼中不断放大,几乎能把他整个人装进去。
“唉……可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说,“他也没对我做什么不好的事吧……”
孟襄一边扔着那个小圆球玩,一边从鼻腔里发出“嗯”的一声,鼓励自己的朋友接着往下说。
“你看看他怎么写的。”王睦友叹了口气,“虽然前两天我们遇见了佐尔帕罗托先生,而且他说最好离皋钟晟远一点……但我真的,真的想不通为什么。他,唉,我真的觉得他人不错的。”
孟襄的手停了。
他眉毛一挑,转而毫无感情地朗诵起了那封随件信息。
“‘睦睦哥,你好呀~我们好久不见了,最近怎么样呀?有想晟晟我吗?我这两天买了很多的无花果蜜饯,就想起你了!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这种干果了,所以打包了一些寄给你了~不要太感谢我哦!’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小心心小花花满页乱飞,实在是看得眼睛疼。”
“对,我就是觉得,”王睦友挠挠头,看着孟襄,像在征求他的意见一样,“皋钟晟,他还会记得我爱吃什么这种小细节。怎么看他都是个普通的女,啊不对,男孩子,额,还是女孩子吧……”
“所以一盒蜜饯就把你收买了。嗯,虽然盒子是挺精细……”
孟襄露出一个鄙夷的眼神,随后双手端起盒子仔细打量着它的装饰。
王睦友努力为自己辩解:“不是的,我只是觉得,他这种人,会被卷入什么可疑事件呢?我不理解……”
“是是是,你们这种好心的傻年轻人就是容易被这种糖衣炮弹打垮。不如……”
孟襄眼睛一弯。在王睦友反应回来前,他抱起礼物盒转身就跑。
他边跑边欢快地说:“不如就由我代劳收下了!你放心,我一定把它们一个不剩地全都吃光,绝对不给可疑的性别倒错秘书任何一丝给你下毒的机会!”
直到他的衣角消失在了居委会的门外,王睦友才懊恼地想起,孟襄也是个爱吃蜜饯的。
刚才他说的这一套怕不就是在暗度陈仓,从一开始他就瞄上了那满满的一盒无花果蜜饯,压根一个都不想给王睦友留。
要不是在他转身时,一个圆球叫着“我自由了!”就从盒子里落了下来,恐怕王睦友是只能梦里才能尝到这蜂蜜无花果的味道了。
他越想越气,走在路上就拆了无花果外的保护壳,三口两口把它吃了个精光。直到软软甜甜的无花果七零八落地落入了胃袋,他才稍微消了点气。
这都是什么事啊!
不过,好在事情总是能一件件解决的。
孟襄吃人手短。他在抢了王睦友整整一盒子蜜饯后好歹给了点回馈——虽然他的信息来源不明,但他还是给王睦友透露了一条吉老爷子的行踪,好让后者上门堵人,转述一下佐尔帕罗托想见吉老爷子的意思。
毕竟再这么拖下去,王睦友都害怕佐尔帕罗托越想越钻牛角尖,最后一个想不开就报警了。
到时候发生误会事小,冤枉无辜事大。
皋钟晟多尊敬佐尔帕罗托啊!要是他知道自己敬爱的老师是这么看他的,那他得多不舒服。
思考间,他就来到了孟襄和他透露的“绵绵棋牌室”,在屋里茫茫一片老年人,麻将牌的碰撞声和“胡了!”的高声中,开始了自己的漫漫寻亲路。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很快就在茶馆的角落里找到了舅爷的踪迹。而他正兴致勃勃地和另一个身材圆润、慈眉善目的老爷子在象棋盘上厮杀。场面胶着,两方堪称是撕得披头散发,甚至都没注意到王睦友已经坐到了他们这桌。
好啊!亏我还担心舅爷这些天太辛苦了,原来一直搁这儿下棋呢?!
看到老人家这精神百倍下象棋的样子,王睦友满心不贫混着悲怆,一时觉得全世界可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干活了。
但那毕竟是好心收留了自己的长辈,而且现在还当着一堆外人的面,不说王睦友心里是怎么想的,面子工程总得是做足的。
于是他就乖巧地等在一边,还颇有眼力见地为两位老年人添茶倒水。期间他甚至还无聊地看起了两人的棋局。
但他很快就又体会到了血压上升的感觉,巴不得把吉老爷子的黑棋抢过来自己上。
说来也许会让很多人大跌眼镜(毕竟这与他一直以来表现出的优柔寡断很不相合),但是王睦友意外地还挺擅长下象棋。他自己也知道,这与聪明、高智商这类概念没有什么关系。他会擅长象棋,主要是他就好这口。
早在他那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他就已经跟着社区里的下棋大爷们南征北战,不知不觉棋谱都背下了好几本。即使不能和专业选手相媲美,赢大多数普通人也还是不在话下的。
吉老爷子和坐在他对面的不知名老爷爷简直就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在王睦友看来这棋下得就和两枚鹌鹑蛋互磕一样——死磕了半天都孵不出一只菜鸡。但他又懂观棋不语的规矩,纵使憋得浑身难受,也只能干瞪眼抓耳挠腮,这摸摸那碰碰,像是患上了多动症的小哑巴。
他终于是引起了吉老爷子的注意了。
老爷子正苦思冥想下一步棋怎么走,这王睦友在他身边老晃,是让他心也烦气也躁。于是他在结束了手上的这轮后,极少有地凶了自家侄孙一句:“干什么?坐没坐相的,是身上长虱子了吗?只有我在就也算了,你程大爷也在这儿呢!太没礼貌了。”
听吉老爷子和自己搭话,王睦友如逢甘露。
他满心想提醒吉老爷子他的将危险了,但又觉得自己的场外援助对执红棋的程大爷不公平。内心拉扯下,他还是小声提醒:“舅爷,舅爷。马,马……”
“马?什么马?”
“诶呀!就是那个,舅爷,马!你……你的马!要没了!”
吉老爷子大惊失色:“什么?!睦睦你怎么开始说脏话了!我可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的年轻人!”
王睦友急得快哭了:“不是的!我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你那边那个马……”
他本意是提醒说小心对面逼近他阵营的那个红马,但没想到这提示吉老爷子没听明白,对面的程大爷倒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吉老爷子的将就这样被吃掉了,气得他直怪王睦友不仅不提醒自己,还胳膊肘往外拐。
那我又能怎么办呢?王睦友木着脸想。
这不是你没听懂嘛!
但这棋局总算是结束了,他也终于见缝插针找到了机会和自己的舅爷说明来意了。
程大爷本就与吉老爷子相熟,现在赢了棋更是春风得意。在听王睦友讲完了原委后,他啧啧两声,拍拍吉老爷子,和他夸道:“这你家孩子啊?真是后生可畏,你看看,把事都一件件理得清清楚楚的。
诶,对了,他是不是就是你刚刚和我说的那个,就你去椋州给你那个远房侄儿扫墓,结果正好回来路上身体不舒服,就错过去车站接的倒霉侄孙?诶唷,小伙子,你这运气……”
他正啧啧称奇,就听见吉老爷子有些不满地清了清嗓子。
程大爷的性格和他的长相一样,圆不溜丢、滑不沾手。他一听吉老爷子这是真要生气了,赶紧话锋一转,一挑大拇指:“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小伙子你现在倒霉点,将来一定大有作为!老吉啊,你可别藏私,要好好教人家。这样一来,再过个几年,你也就可以安心地从位置上退了,把衣钵传给小辈了!”
他马屁拍得不轻不重,正是刚刚好的火候。吉老爷子面上有光,脸上的褶皱像是移动的浪头,直接从眉间转到了脸上。
但秉持着家长一贯欲扬先抑的教育理念,他顺理成章地忽视了王睦友好奇的“舅爷你原来还给我爸去扫过墓?”的问题,谦虚道:“哪里,睦睦要学的可还多着呢。再说了,我能有什么衣钵?现在太平盛世,舵手早就该进时代的垃圾堆了!”
王睦友又困惑地举手插了个嘴:“舵手?舅爷,你以前是个水手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不是,老吉?你居然没和他说起过你当年的光辉历史?”
程大爷又啧啧几声,指着吉老爷子就对王睦友说:“小伙子,你可别学你舅爷这过度自谦的坏脾气。我跟你说,你舅爷年轻时不得了。大半个邺京可都排着队来找他做见证人,妥妥是当时的风云人物。我们也是那会才认识的……这一晃,六十多年了吧?”
“唉,是,六十多年了。”吉老爷子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像是喃喃自语。
“六十多年了啊。时间简直一下就过去了,变化真大啊。”
“诶,变化大那是肯定的。不过变化大,不一定意味着世道就太平。”
程大爷摇摇头,拿起自己那边的茶盅喝了一口:“什么时候真正太平过呢?远的不说,就说这些天,邺京的呼吸疾病是越来越多了。这周来找我开药调养的以太人类啊,我数数啊,二四六……十多个该有了!仔细想想,这症状还真挺像六十年前那会的那场流感的。哎,真就六十一轮回……”
他自顾自地感叹了一会,这才发现吉老爷子的脸色已经变得难看起来。
他便半开玩笑地说:“诶,老吉,你不会又觉得是以太研讨会在搞事情吧?诶呦,你说你,怎么偏就和它过不去……”
“这不是个好玩的笑话。”吉老爷子低声说,“你当六十多年前,以太研讨会为什么来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