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纸人被他一个钢镚儿弹醒:“多谢裴大哥帮忙。”它抬起手按在裴劲竹手背上,念台词般道:“——一切安好,向着光的方向。”
臭小子不是一直觉得这些话很中二吗。裴劲竹狐疑地看它两眼,道:“有屁就放。”
尉迟朗道:“我还需要裴大哥你帮我做一条腿。”
“一条腿?”裴劲竹顺嘴说:“你怎么不让我做具新躯壳给你?”
尉迟朗坏笑:“如果领导你愿意的话,我却之不恭。”
裴劲竹又是一个钢镚儿弹小纸人脑门儿:“求人办事就领导,就你嘴甜。”
这就是答应了,小纸人倒地不起。尉迟朗继续觍着面皮道:“多谢领导江湖救急。”
裴劲竹大尉迟朗五岁,他爱穿白背心,光着膀子露出虬扎的肌肉,据说能起到威慑作用,往吧台一站,吓跑闹事的人。不过,认识他的都觉得他的外型已足够震慑人:阔额狮鼻,地阁方圆,加上锋锐的眼神,将近一米九五的身量。实在威风禀禀,没谁敢靠近。
当然这个“没谁”之中不包括尉迟朗。这位被寰宇主选中而非众生选举出的监督部部长,当年可没少招惹裴劲竹。他在实习期时就敢把冷水换成滚烫的开水端给裴劲竹喝、用意念远程爆了裴劲竹的控制台、在裴劲竹的办公桌上画愤怒的小鸟……什么顶撞领导的事没做过?他甚至还在擂台上单挑裴劲竹,与他进行角力较量,挑衅他要是胜利了就让他滚出监督部,让出部长位置。
当年裴劲竹尚有能力教训这臭小子,眼下却不行了。他的一条原生腿成了造腿。
十年前他在四有笼出任务时被食人砧板一口咬断了右腿。当时情况紧急,组员们冒死救下他,也只抢回了半截。虽如此,膝盖处却缠上了几条淤黑的能量管,食人砧板的唾液还残留在上面。为保持清醒的意志,裴劲竹当机立断,亲自动手斩断了剩下的半截腿。以后万分险阻地回到了琼林之巅,才有机会为自己造一条腿。
他其中一个异能与组合粒子有关。在废土,机械造物其实昂贵非常,更别提用于接入残缺的身体;早些年各区频繁地发生暴乱与冲突,伤残者数量不断攀升,有段时间人机接驳医生甚至一票难求。一些敏锐的商业人士闻风而动,将其行业链彻底垄断,便渐渐成为普通人难以接触的天堑之路。而波粒二象性的共性是能量波,藉由无数粒子形成量子纠缠象,通过波动去相干成像,裴劲竹的异能无疑好用在此处。他就算断掉了其他肢体部位,也完全有能力拼接好自己,只要给他足够的修复时间。
于是小纸人被裴劲竹提着脑袋塞进了钱包里,开悬浮电磁车回家去了。
一辆辆悬浮电磁车在思想笼空中飞行,密麻如蝗虫过境,笼罩在陨天大厦和羽碑城中村之上。太阳的光照进了云层,却穿不透密麻的赶集车流,俯瞰而望,黑云滚地。
小纸人扒着钱包,透过车玻璃看向飞速掠过的垃圾山,只一眼就浑身不适,还是转身面对裴劲竹和一个男人的亲嘴照好了。
两眼一闭,什么都没看见。裴劲竹车开得稳当,过会儿,尉迟朗睡着了。
等到再睁眼,他来到了柠檬社。
一群少年围着小纸人看,十颗脑袋,十个大大的疑问号。有个胖乎乎的可爱小孩伸手戳了戳小纸人的腿,问:“裴叔叔,它是你剪出来的吗?”
他目光落在小纸人的铁丝腿上,手指蠢蠢欲动。心想:好想拔一下……
尉迟朗听到小孩的心声,扁扁地躺在桌上装死,反正他没给小纸人画五官,还是先别开口,免得吓到他。而且,被拔腿也不要紧,小孩子童真,没什么恶意,他开心就好。
裴劲竹耳朵倒是灵,从小孩堆里把自己的头拔出来,抽空回道:“不是!楠楠你千万别——”
啪一声轻响!
楠楠把铁丝腿举到眼前观察,指尖感到微末的电流感,好奇地问:“为什么它没接上电源却有电流呢?”
噢喔。裴劲竹捂脸,感觉自己的腿又断了一次。
他拨开围着自己叽喳不停问问题的小孩,把断开的铁丝腿揣兜里放好,用书将小纸人夹在里边,转身对楠楠道:“裴叔叔话没说完,你就拔掉了它的腿,这是第一点做得不对的地方。第二点是:不管出现在你面前的东西怎么奇怪,你都不能动手。裴叔叔说过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生存,在你觉醒出能保护自己的异能之前,不要有过重的好奇心与探索欲,这会给你带来生命危险。”
五岁的楠楠双手下垂,瘪嘴道:“好吧。”
裴劲竹摸摸他的脑袋,给了他一根棒棒糖。楠楠小声地对着他背影说对不起,裴劲竹不知听见没有,尉迟朗却听见了。
只见小纸人从书本里冒出来,晃了晃小脑袋,疑似对着楠楠微笑。
楠楠叼着棒棒糖的嘴一松:“???”
然而裴劲竹已经夹着书去楼下了。柠檬社最初由一个老师和一群十几岁的热血少年组成,旨在向普通人奉行心流观念与挖掘其天赋觉醒异能。它坐落在一家废弃已久的热淘俱乐部里,这里有三层楼,一层是公用活动场所,二层上课用,三层则是老师们和孩子们的住宿区。
他喊来一个社团老师,将花了几天时间调整好的兴趣培养课程表交给对方,道:“比起吹口琴,小欣似乎更喜欢弹钢琴,但她还在犹豫,辛苦你多指引,看看她的异能是不是和钢琴有关……”
在废土,觉醒异能并非易事。而心流是其中一种唤醒方式。
两人交谈着,尉迟朗无聊地挂在书上,半个腰卡在外面,一动不动,看样子又在发呆了。恰在这时穿堂风吹过,小纸人半个身体飘啊飘,发出噼啪的声响。有个小孩路过看见,还好奇地戳了一下,觉得它特好玩。过会儿裴劲竹谈完,带着它上三楼去。柠檬社的老师们一直为他空着一间房。
裴劲竹在门外输密码,显示密码错误没打开,便改用虹膜解锁,还是没打开。直到一个小孩儿吹着口哨踩着滑板路过,告诉他:“裴叔叔你又忘记!?你上次回来又改了装置,得用风油精擦一下门闩!”
“你小子——”裴劲竹嚯了一声,弹马洪斌脑门一个钢镚儿,“上次又偷看是不是?”
“我偷师学艺!”马洪斌踩在滑板上,昂头道:“光明正大!再说你老改这破门,又不经常过来,我不得给你提个醒?”
裴劲竹狐疑地扫他一眼:“都偷了还光明正大?你这歪理得改。”他把手伸过去,“拿来。”
马洪斌嘿了一声,把兜里的风油精掏出放他手上。裴劲竹倒出几滴,在门闩上擦了一下,便听门闩发出一道阿嚏声,道:“辣死门啦——”
喀嚓,门果然开了。裴劲竹半只脚走进去,余光瞥见了马洪斌的滑板,猛一刹步,喊住了他:“施耀这段时间没来?”
“没啊,”马洪斌背着手,道:“上次他妈偷偷跟过来了,在门口说我们是什么洗脑传销组织,要举报去。施耀哥哥的滑板都被她摔烂啦,他们吵了一架,黎老师过去好说歹说才把人请走。然后施耀哥哥就在群里说不来了,就把这个滑板送给了我们,说什么祭奠死去的青春。”
施耀?同名同姓?小纸人听见这个名字,把脑袋从书里拔了出来。
除了年纪过小的,柠檬社里的人都会滑滑板,这几乎是标志了。不为其他,只为在遇到生命危险时方便逃命。而施耀的滑板是多轮滑板,前后桥各七个轮子,板面很宽,上面贴满了他亲自画上去的怪兽与骑士,是他个人最喜欢的板。裴劲竹觉得不对劲,心想:他平时上课都贴身带着,连洗澡也不例外,简直视如己出,哪怕以后不来社里了,也决不会把滑板送给别人。
尉迟朗已将马洪斌上下打量了一遍,他嗅觉比普通人灵敏许多,哪怕是极细微的味道都逃不过他的鼻子。他心电感应道:“他身上有血腥味,刚洗完手不久。”
一个十岁小孩哪里来的血腥味?一不买菜做饭二不杀人。除非……裴劲竹目光一凝:“今天就你一个人?”
柠檬社里的孩子大多是老师们捡来的,要么在贫民窟,要么在异常调整疗养院,要么在地下交易市场。只有马洪斌是主动进来的。
他带着几个小跟班,问一个老师要不要收留他们,说羡慕他能施展异能,想跟他学东西。主动向学,老师当然没理由拒绝。谁知进来后,他们就跟其他孩子起矛盾,偷抢东西还是一回事,他们甚至会群殴;老师们若在社里还好解决,偶尔起两句冲突能调节一下,若都忙别的事去不见踪影,他们就变本加厉。惹得孩子们一时敢怒不敢言。
裴劲竹不常来,可能一个月两次,也可能几个月一次,更可能一年一次,总之没个定数。不过,他在孩子们心中宛如天神,等他再次出现,就被哭腔和控诉淹没。于是裴劲竹去沟通,当时马洪斌狡辩道:“你们血口喷人,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欺负你们?你们就是仗着我们后来的,污蔑我们!”
其时裴劲竹上下一番打量,心想他那么小年纪牙尖嘴利,哪里学来的无赖招数?
热淘俱乐部没有监控,不仅因为废土的物价高昂,还因为有位老师能回到过去线收集残留粒子复原真相,不需要用到。他前段时间跟裴劲竹出了趟远门,这次人在现场。
裴劲竹马上让他当场证明。马洪斌几人一看就目瞪口呆,再也不敢狡辩了。裴劲竹便跟他们约法三章,必须安分地待着,不能言语攻击,也不许偷摸东西,更不许将人套在麻袋里群殴。总之,一旦再被他抓到任何霸凌之举,马上赶出社团。
裴劲竹记得马洪斌答应得好好的,就在这三楼楼梯口。
现在呢?他看向马洪斌。在多数人的口中,在他印象当中,马洪斌身边总是跟着几个小跟班,他们连上个厕所都要结伴而行。
马洪斌敏锐地察觉出他的低气压。他想起上次被裴劲竹囚禁在空间室里念了十万八千次“与光同行,互帮互助”才被放出来,心下一沉。
只见他弯曲膝盖,微微下蹲,用平常的口吻道:“是啊,怎么了?”
裴劲竹还未出声。尉迟朗便开了口:“他撒谎。有几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在群殴一个少年。”
他语气缓缓,与其说在回忆,不如说是接收讯息。没有参杂进头脑升起的任一念头,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凭直觉,如澄澈的湖水,一段讯息清楚地流入尉迟朗脑海中。
尉迟朗用几秒时间捕捉完讯息,描述道:“施耀刚走到门口就被他偷袭了。有三个小孩跟在他身后,一个是卷发,一个体型肥胖,另一个左手上长多了一根大拇指。”
裴劲竹脸一沉。尉迟朗描述的都对得上马洪斌的几个小跟班的特征。
“马洪斌先用板砖偷袭施耀,施耀被砸中后用过肩摔摔他。”尉迟朗停顿几秒,道:“他们扭打在一起后另外三个小孩才出现,用铁管打他。后来他们抢走了施耀的滑板,施耀则被马洪斌推至停在门口的面包车。”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
裴劲竹注意力放在马洪斌身上,没注意到尉迟朗没声了。事不过三,何况他还给过马洪斌机会。
只听他道:“马洪斌,我说过没有?你做什么事都瞒不过我的眼睛。你们几个人群殴施耀,抢他滑板,以为我不清楚?把滑板给我放下,带着你的小跟班出去,不必回来,从今天起柠檬社不欢迎你们。”
马洪斌说了什么,尉迟朗没注意到。小纸人从书里跳出来,进了裴劲竹房间。
沙发后面是个窗户,站那儿往下看,恰好看见热淘俱乐部的门口。尉迟朗隐约听见一阵肉搏声,这侧面印证了他刚才的直觉——施耀还在楼下。
小纸人无暇环顾环境,它蹦着一条纸腿过去,借着沙发爬到窗户边上。
它伸手擦了两下玻璃,而后动用三眼轮去看情况。便见紫瞳单眼以极其隐蔽的显现方式,来到了热淘俱乐部顶上。
如远程狙击手对镜瞄准射击对象,紫瞳单眼一下锁定了施耀。
他情况不妙。尉迟朗没在他身边看见马洪斌的三个小跟班,反而看见了三个虎体熊腰的男人和一个穿着虎皮靴的女人。
那女人从地上爬起来,呸掉嘴里的血,拔/出插在胸膛上的水果刀,并把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抛进了车里。而后她朝着施耀骂了句“我**”,捡起地上被踢烂的棍子,照着施耀脊梁骨狠狠一砸。
施耀正凝神对付着面前三人。到底是年少缺乏实战经验,一个鞭腿将女人踹倒在地后没多加警觉,猝然遭此一惊,吐出了一瓢鲜血。
他背对着紫瞳单眼,因而尉迟朗没看见他长大后的样子。此刻他四肢脱力,整个人往前跌去。便是这一跌,尉迟朗才看见了他的脸,也看见他流着两行血泪的空洞的眼眶。
尉迟朗一怔,他明白被抛进车里的东西是什么了——施耀的眼珠子被撬走了。
此刻,是失明状态。
三眼轮不受寰宇任一规则束缚,能跨越所有维度看见实相与虚相,只需一眼,就能囊括住所有讯息。因此紫瞳单眼在锁定施耀位置的同时,也在同步向尉迟朗的大脑传递其他讯息。
尉迟朗注意到,面包车的侧拉门大敞,门框凹进一块地方,底部滑轮处有脱轨痕迹,整扇门如果再被重击一下,就能飞出去。显然,施耀被马洪斌推至面包车时反应不及,门忽然从里被人打开,惯性使得他整个人往车厢倒,当时车里的人意图明显,要掳走他,冲突由此开始,而施耀剧烈反抗过。
马洪斌抢走滑板后进了俱乐部,其余三人呢?尉迟朗没在泥沙路上看见痕迹,这里下过一场酸雨,路面有不少水洼,可只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进了热淘俱乐部。裴劲竹带他进来就不必说了,悬浮电磁车是悬空开进的热淘俱乐部,没有车印一说,脚印只能属于马洪斌,所以其余三人的踪影呢?
这不对劲。
尉迟朗搜了一遍,没看见他们的身影。
他还注意到,解放街没有一盏路灯。与他在寄醉酒吧看见的夜歌场景不同,这一带冷清得很,除了柠檬社,没有别人居住过的痕迹,正因这一片黑峻峻,车里的人才得以隐匿声息。
他们悄默声地等了多久?
掳走施耀显然是计划好的事,否则怎么解释撬掉他眼珠子的事?
尉迟朗联想到近日废土各区的几桩窃取他人器官案。只是没等他整理出思路,身体就被江阔海带走了。
再有,施耀被女人从背后偷袭前还喊了好几次救命,喊得很大声。面对三个男人的围攻,他如此勇敢。可为什么他们这边没听到动静?——那三男一女并没有觉醒异能。
须知,事情就发生在热淘俱乐部门前。不说社里的老师有什么身手,就说裴劲竹,他是一等一的异能高手,就算听不到求助声,其敏锐的觉察力也能觉知出不对劲来。对方做了什么,连他也能屏蔽?
尉迟朗找到了问题的关键点。心想若不是自己的直觉在起作用,恐怕施耀今晚要丧命了。
只有一个解释:施耀遇到了异能者。且对方实力不俗。
就这样,在施耀倒地的那一刻,尉迟朗炳如观火,在脑海中剖析出了局势。遇到紧急情况时,尉迟朗从不做衡量,何况现在危及性命。他毫不犹豫,循着本心回应念头做出行动——施耀需要他的帮助。
一个半大少年,无法在失明的情况下对付四个成年人,何况角落里还藏着一位不曾现身的异能者。
忽地,天边打来一道雷电,紫瞳单眼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施耀,振作起来,我帮你。”
一道清冷的女声突然在施耀心中响起。
“稳定心神,铲地翻身,对准对方脚踝猛踢鞭腿,”尉迟朗动用粒子接驳施耀的能量场,用心电感应的方式快速地对他说道:“躺卧腕挫十字固,先解决掉你面前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