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粒场是污染粒子处理地,在废土世界随处可见。与一号小机不同,焚粒机没有个人意识。它从诞生之际,就负责将各区域送来的污染粒子焚烧,转换成正面粒子去滋养大地,从不停歇。因而所在之地靠着高山峻岭,邻近废土世界的第一个笼——思想笼。
可巧尉迟朗的目的地在思想笼中,他心想:虽然被扫帚扫了一下,被火烤了一下,但免费坐了趟顺风车,感觉还不错,否则从监督部过去还挺麻烦,毕竟有几百公里路。
于是小纸人谢过了一号小机,纸腿踩在草坪上,一阵窸窸窣窣。只见它时而脚踏实地,时而乘风而行,时而黏在流浪猫身上搭顺风车……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越过界碑,来到了思想笼。
凌晨三点,本该熟睡的时间段却嘲哳无比,不愧是思想笼里的人,还在夜歌。迎接小纸人到来的是一个电子足球。这要是被压住可不得了,要滚好久,搞不好还被足球带着滚到泥泞地里去,纸人变成纸团可以抻平,要是湿了就不能用了。尉迟朗马上动念,让小纸人的铁丝腿点了一下地,轻盈地飞了起来。
它在足球滚到跟前时踩在上面,借力弹到了一边。
几个少年从身后追来,手里均拿着个操纵器,他们喊道:“别跑——!”一人率先将逃跑的电子足球追了回来。他一脚踩在球面上,出力碾了两下。
下一刻尉迟朗听见电子足球的哭腔,它半边球都凹进去了,居然长有一张脸,无助地哭嚎道:“放过我吧,求求你们别踢我了——”
啪的一声!无暇去看这电子足球究竟怎么回事,小纸人没按自己的预想去到避风港,反而在半路被寒风掀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尉迟朗调整视角环视周围,在小纸人差点滚到地坑里时伸腿勾住了足球场的勾花网。
感天动地,幸亏一号小机给它接的是铁丝腿,否则还不知道怎么勾住东西。顶着寒风,尉迟朗快速跨过了菱形格,来到了足球场内。
场内四角灯光大开,灿如白日。足球场上不仅有人踢足球,还有人打棒球、打羽毛球,更有甚者在滑滑板。小纸人环视一圈,终于在外围的塑胶跑道上找到了一颗黑褐色的小石头。
它便坐在上面,支着下巴,一动不动了。直到小石头发出“喀嚓”声,一扇门从里打开,它才低下头。
“我说你小子……”一颗五号电池走了出来,无奈地对尉迟朗道:“我要是今晚没把意识抛到这里,你还得等多久?”
小纸人伸手碰了下五号电池上的加号,打招呼:“裴大哥,——这不就等到你了?”
“那就是有料到自己成了纸人?”裴劲竹:“可我说尉迟朗,你是能量耗尽了吧?直觉时准时不准?”
尉迟朗不得不承认这位前任监督部部长的敏锐,道:“是。我没预料到灵魂出窍会回不去,我需要你的帮助。”
裴劲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他操纵五号电池回去,再出来时,五号电池拉出一部迷你小推车。它把身体贴在小推车的扶手上,上面有感应磁条,藉由力的相互作用,它只需往前走,小推车就便会自动往前去。
不仅如此,裴劲竹还贴心地替尉迟朗准备了一本书,惹得尉迟朗不住发笑。
“啧,”裴劲竹隔空用食指点了下小纸人的脑袋:“给你准备个被子很不错了,还笑。”
于是小纸人躺在书里,露出个脑袋。五号电池见它躺尸完毕,将书合上,它的下半身便消失了。
“出发——向着光的方向——”五号电池哼着歌,推着小推车走了。这是裴劲竹在职期间最爱说的一句话,有点中二。尉迟朗作为他曾经的下属,马上配合道:“没有问题——向着光的方向——”喊完才想起今时不同往日,赶紧闭麦,心想这可真是刻进了潜意识里。
出了足球场就是公共厕所,正散发出轰天的臭气。尉迟朗几年没来,没想到旁边的竹林被人铲平了,也不知怎么回事,杂草都不生了,地床干裂,上面瘫着许多不可降解的塑料饭盒与外卖袋子。他们走在铺满泥沙石的人行道上,有些坑洼疑似积着尿液,地面甚至有好几坨排泄物。
尉迟朗:“……”
思想笼中的环境真是越来越差。小纸人只好奇了一瞬,便马上将自己塞进了书里,呼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这样就完美了,不用脏他眼睛。
五号电池架着小推车左拐右拐,滑前滑后,一路颠簸地躲开了几只过街鼠的骚扰。半个小时后,终于来到了一座名为陨天的大厦。这座厦通体煤黑,如擎天的巨人,牢牢杵在羽碑城中村中心。
来都来了,尉迟朗习惯性地环顾四周,果然城中村里的房子建得一栋比一栋高,鳞次栉比着。尉迟朗曾经住过,知道一开窗会碰到隔壁户的外墙,也知道这里终年没有日光涌进,通讯信号差,人住久了容易发霉得风湿,还知道是罪犯们最喜欢的藏身之处。
裴劲竹经营的寄醉酒吧就开在这里。不过不是开在不通路的深巷,而是开在陨天大厦的地下一层里。
五号电池停在了窨井边上。那井盖的外形似华夫饼,一看就知是排污用的。
尉迟朗预感不好,正要开口说不行!就听咯轧一声,裴劲竹太狠了,居然连人带车一起往窨井里倒去!苍天可鉴,底下可都是脏水烂泥、残羹排泄物啊!小纸人快要被臭疯了。若不是过了尖叫大喊的年纪,加上性格沉稳不少,换作以前,尉迟朗怕是已经开口骂街了。
小纸人把自己牢牢地黏在书页,脑袋都不见了。心想:怪不得要给我准备个被子。
裴劲竹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打趣道:“还笑不笑了?”
尉迟朗哪能啊?真的多谢他还记得自己有洁癖。
坠到半道时,一条机械手臂猛地从窨井壁上抻出。连人带车,一把抓住了他们。紧接着尉迟朗陷入一阵黑暗。待他再睁眼时,头顶打来了一束五颜六色的光——是霓虹灯。
他终于到了寄醉酒吧。
没等他反应过来,小纸人就被裴劲竹提到一个高脚杯里,双腿劈叉,正正卡在杯沿上。
这姿态怪难看的,尉迟朗默默地把卡在外边的铁丝腿放进来。只见小纸人轻飘飘地坠到杯底,隔着起雾的杯壁凝视着裴劲竹。
裴劲竹抽离了意识,用布擦了下五号电池,放回了抽屉。他开的是清吧,环境舒适。吧台旁有一个戴鸭舌帽的少年坐在高脚椅上轻弹清唱,边上围着一堆沉浸听歌的客人——没谁叽喳,也没谁跟唱,更没谁振臂呐喊,都在安静地欣赏。
不愧是裴大哥亲自经营的地方,尉迟朗边想边看向柜台玻璃里锁着的那些酒。须知思想笼里的人纸醉金迷惯了,街道上几乎没有清吧——在废土,酒吧是公开享受淫/欲的代言词,没有任何政府机构会去干涉。许多富豪到酒吧谈合作,一出手就是几千叠百元大钞,一些成名已久的社会人士与教育者也是如此,压力大到要疏导时都会去酒吧。更有一些在底层挣扎生存的堕落者,他们抱着卖/淫者就摸,会在走廊耍赖皮,弯腰舔权威人士的鞋,让人施舍些钱币。
尉迟朗从前和一帮烂泥太子鬼混时就碰见过几个卖身的兔儿郎,他们坦腹漏乳,只穿着一条丁字内裤,柔骨头似的往他身上瘫,焦渴地喊他好哥哥,要不要试一试。
总的来说,在废土骄奢淫逸是常见的事。对比一下,寄醉酒吧简直是一股清流。来这里喝酒的客人不会醉,大家彼此尊重。一曲弹完,还会鼓励几句。
尉迟朗自身的频率对ACE监督部来说很重要,没什么大事轻易不出楼。这次他大老远跑来废土世界,来的还是人类社会中我执能量最沉重的思想笼,裴劲竹预感情况不妙,他神情严肃,用意念沟通,开门见山道:“怎么回事?”
尉迟朗长话短说:“一个叫江阔海的实习生偷走了我的身体,他在我办公室里翻东西,但什么都没拿走。还有,ACE不止一个内鬼,清洁工里的李姨疑似是他们中的一员。”
裴劲竹神色冷峻,道:“是当年的内鬼还没揪干净,还是混入了新一波人?”他低头思忖片刻,喊了个店员过来看着吧台,自己则端着高脚杯进了里间。
小纸人双手扒着杯壁,冒出个脑袋,边看四周布置,边回道:“不好说,我直觉江阔海带着我的身体去了滨海墓园。我需要你派个人过去蹲守,别让他有机会窥探到我双眼的秘密。”
裴劲竹没应声。他把高脚杯放在桌上,当面用指腹隔空点开了悬浮操控通讯台。
只见他调出思想笼区的地图,找到了滨海墓园的位置,将坐标拷贝到一个聊天页面上,而后在寰宇众生数据库上搜查到了江阔海的履历,将有用的部分套取出来进行加密,随后将两者一并发给了调查部的关马良。
裴劲竹命令道:【马良你亲自去一趟墓园,留意有没有人在附近蹲点和人接头。另外找到住址后,把她给我带回来。】
尉迟朗注意到他没把自己名字给透露出去,还把江阔海的性别给改了。裴大哥一如既往心思缜密。须知废土被一张永无止境的电磁网包裹着,污染粒子能利用波粒二象性的共性去干涉成像,当然也能利用能量频谱去解析拦截下来的讯息。而他作为主心骨之一,在ACE监督部稳频已有五年时间。此刻平白失踪,对四有笼里的非人之物们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如果这段讯息被拦截破译,他们必定会聚集成队,杀到琼林之巅。
再有,裴劲竹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都不确定江阔海是不是站在内鬼那边的。
他对着监控挑衅的举动实在幼稚。作为净化部的实习生,他必须经过重重考核和几道审问大关卡才可以进ACE监督部。且不说他的个人履历和背调一清二楚地躺在档案里,就说他明知有监控还不蒙脸这一点——怎么会有内鬼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
江阔海行事过于高调,且看着就没什么技术,像在玩过家家戏码。须知,站在门外候着的李姨可是直奔目标,抓住小纸人就往焚粒场扔。——尽管没有半点用,灵魂不生不灭,火焰只会将纸团烧成灰烬,却杀不死尉迟朗。
除了思想笼和四有笼,废土世界还有一个大笼:异能人士聚集笼。此三大笼纠成庞大的废土世界,个中派系林立,立场复杂,和寰宇联邦的关系难以用词语概括,也和当地军事政府、民间组织均是相互制衡,相互嫉视的关系,可谓鱼龙混杂;ACE监督部的内鬼与污染粒子合谋是铁板钉钉的事,可未必只引来污染粒子的仇恨。
那么,江阔海属于哪一派系?
此外,裴劲竹还有两点疑惑:李姨是怎么知道尉迟朗灵魂入驻在小纸人身上的?尉迟朗为什么要灵魂出窍?
裴劲竹思量至此,斜睨一眼小纸人。小纸人身子微微向前,一只手支着下巴,纸腿压在铁丝腿上,目视前方,一动不动。看样子又在发呆。裴劲竹作为他曾经的上司,再了解不过,发呆是尉迟朗最大的喜好与特征。
关马良那边很快回了消息:【收到。碰巧我的人在宏石桥附近拍到过她的身影。】
裴劲竹:【辛苦。继续跟进。】
他把悬浮操控通讯台收起,弹了下小纸人脑袋:“说说,你接下来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