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一桩不算小却也不算大的事情发生了。
阿启废掉了他的皇后薄氏。
这一天许多人早有预料,阿启一直不喜爱这个妻子,而自从我们的大母去世之后,薄氏家族日益衰落,有很多人都在猜测皇帝何时废后,另外还有一部分人,甚至都快忘了椒房殿里还有个皇后。
其实原本早在阿启将刘荣立为太子的时候,就该将薄氏废了,好给太子之母腾出位子。阿启一直拖到今日,其中大抵也有我的功劳。我向他进得谗言终究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使我那一向果决的弟弟开始犹豫起皇后的人选。
而即便他拖到现在才废了薄氏,却也并没有马上便流露出要立新皇后的意思。大约是还在考虑。栗姬着不着急我不知道,总之王娡又一次的找到了我。
“妾想要做皇后。”她开门见山,在落座之后的第一时间,便毫不掩饰的向我袒露了她的心声。
我当时正在调香,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我记得我只答应过要帮你的儿子做太子。”
她并不躲避我的目光,野心坦坦荡荡的展露于那双美丽的眸子中,“妾乃胶东王生母。”
的确,母以子贵。当年我的母亲就是在阿启成为了储君之后得以入主椒房殿。阿启废掉了多年无宠的薄皇后。王娡会在这时候对椒房殿主人的位子心动再正常不过,我只是惊讶于她的坦率,这个有着柔婉面容的女子,眼睛明亮得惊人,像是燃烧着熊熊烈焰。
……很多年后我才会意识到,王娡的儿子,其实有着和她一样的眼神。野心勃勃而又坚定隐忍的人,在这世上简直无往不利。
但当时的我是不把王娡放在眼里的,听闻她野心之后,我淡淡开口:“知道了,我会命人在朝堂之上提议让阿启将你册封为皇后。”
“不,长公主。”王娡却给了我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还请长公主暗中派人向陛下谏言——请求封栗姬为后。”
我先是错愕,继而在对方如水幽深的眸中恍然大悟。
“王娡,你还真是个聪明人。”我越来越喜欢她了,与智者结盟,效率远高于同蠢人为伍。
太子的生母做皇后这原本是十分正常的一件事,当年我的母亲就是母以子贵成为了椒房殿的主人。
可是我了解阿启,我知道他不会册封栗氏,庙堂上对栗姬的呼声越高,他越是会厌恶这个女子。因为他性格强硬,平生最厌恶的,就是被人掌控。[1]
不久后,我果然得到了消息,阿启在后宫怒斥了栗姬。
一切都在按我所期待的那样发展,阿启已经彻底厌恶了栗姬,现在要做的是让他再对太子失望。
荣是个好孩子,往日里行事谨慎,为人谦和。他不像他的母亲,他几乎没有任何的过错,要想他从储君的位子上跌落,要么找寻他身边人的错处,要么我来给他制造一个错处。
两种方式都不算容易,我继续谋划着废太子的事宜,唯恐失败。几句谗言不足以撼动储君的地位,想当年阿启打死了刘贤,不也还是平安无事么?
因此我暗中联络了我在朝中熟悉的臣子。长安城内,我算是有很多朋友。我喜爱热闹,时常举办宴席,联络各方贵戚,也常一掷千金,接济那些暂时处于落魄中的王公。久而久之,我身后多了一大批依附于我的人。
只是,那些与我交好的公卿,并非个个可靠。
我暗中的举动终究还是被阿启知道了。天子的诏令自未央宫中传出,让我心头一紧。
“大约是陛下思念长公主,故而召您入宫闲话家常吧。”身边的人安慰我。
不,我与阿启自幼关系亲厚。我想要进宫随时可以去,阿启要见我,只需一句话就可以,他从来没有正式的下过诏书。
但我并不意外,我做的事情被阿启觉察,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毕竟他才是皇帝,整个天下都在他的手中,他想要监视长安脚下的臣民,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距离温室殿越近,心里的那点恐惧就越是稀薄。
阿启能把我怎么样呢?我只是多结交了些大臣,多打探了一些我不该知道的事情罢了。汉律之中没有哪一条能够判决我,更何况我是他的长姊,数十年的亲情使我还是愿意相信,阿启对我缺乏足够的狠心。
温室殿,我来过许多次了。这一次只觉得此地的采光比起从前要差了许多,灯烛的光亦无法驱散浓郁的黑暗。阿启坐在大殿的深处,釭灯内焰火摇曳,他的影子笼罩在我的身上,如巨山压顶。
我悄悄做的那些事,他都已经知道了。我此刻该向他脱簪谢罪,可阿启毕竟是我的弟弟,虽然也带着高冠穿着玄袍,与父亲给我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阿姊——”他开口,略哑的嗓音像是生锈的刀,“听说阿姊觉得,太子不堪大用。”
我朝他下拜,“陛下,妾一介妇人,不知庙堂之事。”
“若朕让阿姊点评朕这个儿子……”
“那妾只能以姑母的身份,称赞储君的孝义。”我说。
“孝义?”
“是的。以长辈的角度来看,太子荣侍奉母亲及其余的长辈,都极其恭谦尽心。我作为他的姑母,不能不为此感到欣慰。”
如我预料中的那样,阿启陷入了沉默之中。
孝顺是好事,寻常人家若出了个孝顺的孩子,长辈都会欢喜。□□是太子,他的母亲偏偏又是狭隘狠毒的栗姬。
我静静数着阿启的呼吸声,过了片刻之后我听见他再度开口:“那阿姊再点评一下朕其余的儿子吧。”
我说:“都好。”
“阿姊是在敷衍朕?”
“怎会?”我认真的对他说:“陛下龙章凤姿,您的儿子继承了您的英武,各个有出众的才华。余[2]精通音律,类您;发[3]谨慎沉稳,类您;彭祖机敏多谋,类您。”
他像是笑了一下,又似乎是叹息了一声:“那……阿姊,依你来看,朕的儿子之中,有谁能当大任?”
他如此直白,轻描淡写的将一个重如泰山般的问题砸到了我的头上。
我过去曾经数次在他的耳边夸赞过胶东王,但这一次,我不敢再说话。
于是我再度一拜,额头紧贴着冰凉的砖石,不敢再有言语。
可他并不催促,只耐心的等待着——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似乎历经了地老天荒,我得到了他的一声轻嗤:“阿姊,为何是胶东王?”
试探到了这里,我们终究还是谈到了最重要的话题。我长舒一口气,慢慢膝行至他的身边,“胶东王与我那小女儿有缘,总在一块玩耍。我便一时玩笑与王美人说要让这两个孩子成年后结为夫妇——只是玩笑,胶东王既为帝子,婚姻之事,还得陛下做主。至于陛下问我,为何中意胶东王……”
在博山炉吐出的袅袅烟雾之中,我眯起眼细细思索了起来:“陛下诸子,各各皆是英才。然而我既然是在为自己的女儿挑夫婿,自然是要挑最好的那个,否则岂不是害了我的女儿。胶东王虽然年纪尚幼,可是……陛下请恕我直言,人的品性、智谋、气度皆由天定,少时便可窥见一二。庸碌之才后天苦修,或可具中人之姿,然而真正天纵之才,往往幼年之时便可展露出过人的能力。胶东王日后必能如鲲鹏一般,扶摇九万里。他虽年少,可我的阿娇等得起,您说是吗?”
他比我晚出世一年,然而在做了皇帝之后,因日夜操劳的缘故,疲惫已侵蚀了他的面容,使他看起来竟比我还要苍老。在听我说完那样一番话之后,他只是缄默,一向锐利的眼瞳之中,竟透着几分茫然。
这一刻他在我看来,不再是山峦,而是一株芦苇,或是别的什么脆弱的事务。我壮着胆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自打他做了皇帝之后,我们很少再有这样亲密的接触。
他下意识躲开了我的手,却又在片刻后顺从的贴近我的掌心,疲惫的将眼睛合上,倒在了我的怀里——就如同小时候那样。
我用五指一下下的梳理着阿启的头发,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我知道的,胶东王其实颇受阿启喜爱。阿启自己也很清楚,这位排行第十的孩子远比其兄长要聪慧。若说有什么劣势——那便是他出生的时候太迟,在兄弟之中既非嫡又非长。立为储君,恐诸王不服。
而我要告诉阿启的是——他可以等。他等得起,眼下他春秋鼎盛,可以看见他的儿子顺利成人,终有一日会如被打磨过的珠玉一般,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次年,他废掉了太子刘荣。
【1】王娡让人在朝堂上提议立栗姬为后,从而导致汉景帝厌恶栗姬的事迹,出自《史记》记载
【2】鲁恭王刘余,据说很喜欢音乐
【3】长沙定王刘发,生母是不受宠的唐姬,后来东汉的开国皇帝刘秀貌似就是他的后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 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