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自打钱宝儿离开三棵桂村之后,村里的红白喜事也不知办了多少场。
老人走了一批,嫁出去娶进来又是一批,年年都有添新丁,稚童更是满村跑。
一个早已过世的老太婆,一个从小离家的孤女,渐渐的也鲜少出现在村头村尾的谈资里。
是以当王翠仙提起这事时,原本嘈杂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
也不过就是片刻,村民们又叽叽喳喳交头接耳起来。这个恍然大悟,说:“我差点都忘了,当年的确还有这么回事呢。”
那个着急忙慌,生怕错过了什么劲爆的消息,问:“怎么个事儿?她还真的是个唱戏的啊,瞧着倒是规规矩矩的,没想到……”
钱宝儿从没有因为自己唱过戏,就觉得低人一等,相反,即便是到今日,她也很感谢寿喜班,他们不仅帮她埋葬了阿婆,还让她吃饱了饭——虽然那饭吃得很辛苦,但那也是她一点一滴流汗流泪挣来的。
她不再是那个伸手乞讨,被人骂不劳而获的小乞丐了,她是靠自己本事吃饭的。
但很显然,此刻站在这里的人却不这么想,他们根深蒂固地认为,下九流就永远都是下九流,不仅上不得台面,还要任人唾弃,仿佛她们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般。
可分明伤天害理的另有其人。
面对众人投来的异样眼神,周兰英也看不下去,她抢到王翠仙跟前说道:“你这话未免也说得太过分了些,当年她要不去唱戏,还不晓得会沦落到什么地步。你家倒是有钱,但也没见你乐善好施,给她们孤儿寡母的舍过一口饭,她那也是没法子,才拜师学唱去的。”
她说着又看了人群,试图在里面找出赞同自己的人来:“乡亲们,当时让她跟着寿喜班走,我们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的确是事出有因,那时候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去处了。”
果然就有人应和道:“周嫂子说得不错,的确是这么回事儿。”
王翠仙见风向转到了钱宝儿这边,不由得气急败坏:“且不论当年的事,说到底她就是个卖唱的,戏班子是个什么样的去处谁不知道呀,定是她在里头学了些勾三搭四的狐媚妖术,妄图来勾引我们家天龙,想一朝富贵。结果我们家天龙不上当,她就恼羞成怒,要杀了他。”
她说着冲了过来,抓着钱宝儿就要扭打:“我把你这害人的小蹄子,狐狸精,你陪我家好好的天龙。”
众人见状,纷纷要上来拉扯劝架。
孰料还没等到大家动手,只听得啪的一声响。
众人愣住,定睛看时,却是钱宝儿扬了手,王翠仙捂住了脸,满眼不可置信的样子。
原来那声清脆的巴掌响,是钱宝儿打了王翠仙。
这下整个院子里才是真正的鸦雀无声。
众人尚且没反应过来,王翠仙便往地上一赖,耍起泼来:“哎呀,我说什么来着?大伙儿可都亲眼瞧见了,是这死丫头打的我!我们家天龙当时肯定也就是这么被她给伤了的。”
钱宝儿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王翠仙是什么样的人,她自小便有见识,与其说理说好话,都是没有用的,唯有比她更强势,更无赖。
所以钱宝儿好整以暇地放下了手,也没想要去扶她起来,只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不咸不淡地说:“不错,你的宝贝儿子是我伤的。其实我的本意也并不是要伤他,”钱宝儿微微弯下腰,看着她勾唇一笑,“我其实,是想取了他性命的。”
虽说钱宝儿是个孤女,可到底自小便生得不赖,如今年纪大些,容貌更是一等一的出挑,笑起来的时候尤甚。
只是这个笑配上她此刻说的话,落在王翠仙的眼里,那简直就是玉面罗刹。
王翠仙呆愣片刻,又拍地号啕:“大家伙儿可都听见了吧?这可是她亲口说的,她要害我家天龙啊。”
钱宝儿咻得又扬起了手。
王翠仙的号啕声戛然而止。她喘着粗气:“你还敢打我?”
“谁让你叫得太难听了呢?”钱宝儿微笑,“我若是真想要你儿子的命,当时就不会那么简单地一走了之。老房子有那么多的砖头、石块,我随便搬一个,他的脑袋就该血肉模糊了吧。说不定,连脑浆都会蹦出来,就像这样,砰!”她双手在王翠仙眼前一划。
王翠仙也是个纸老虎,竟吓得往后直缩。
钱宝儿直起身子,不屑一顾:“你儿子是个什么德行,你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非要我当着大家的面把当时的情景说一遍?”
王翠仙惨白着一张脸,却依旧死鸭子嘴硬:“分明就是你要勾引我们家天龙……”
见钱宝儿眼神不善,她的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却依旧强辩道:“就算是我们家天龙想要你,那又怎么样?以我们家的家世,我们天龙的相貌,怎么,难道还配不得你吗?不过一个下九流的戏子。”
人群里有人笑出了声:“什么家世?什么相貌?不过就是走了狗屎运吧,不然不也跟咱们一样,现在还是个泥腿子。”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
王翠仙被人揭了老底,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恼羞成怒,一把爬了起来:“那又怎样?她钱宝儿不过就是个小丫头,我们家天龙看上她,那也是她的福气。”
“那这福气也得看人家要不要啊。”村里看不惯她家作风的人多着呢,此刻都来奚落道。
“就是,明明是自己儿子没看好,还赖到人家姑娘头上去,真是不要脸。”
“你们……”王翠仙见无人在帮她说话,气得手直哆嗦,“可再怎么样,也是她伤了我们家天龙。”她手指了钱宝儿,“大夫都说了,那伤口但凡再深一点,他的性命都要丢了。”
“那不也没丢吗?”钱宝儿冷笑,“说到底,的确也是你把他养得好,皮糙肉厚的救了他呢。”
众人再次哄笑。
王翠仙上来就想要给钱宝儿一巴掌。
钱宝儿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我可不是你家的丫头,任由你打,任由你骂,我没去官府告你们,已经算是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了。”
王翠仙挣开她的手:“告官?我才要告官呢,刚才你自己说的,你要杀我儿子,我现在就去告县太老爷去!”她说着转身就要走。
“哎,哎。”里正和里正娘子都拦着,“闹归闹,何至于为了这么点事,去烦县太老爷呢。”
“小事?”王翠仙就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恨不得一蹦三尺高,“我儿子差点就死在这丫头手里了,这还是小事?吴嫂子,我知道你跟周嫂子交情好,可你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呀。”
吴大娘气得脸色都变了:“底是谁昧着良心了?”
王翠仙不再搭理她,依旧要走。
钱宝儿上去拦住。
王翠仙见了她,瑟缩了一下,却又昂起头问:“怎么,你还敢打我不成?”然后又往地上一坐,淌眼抹泪,号啕大哭起来,“真是造孽啊,我可怜的儿,别人要害你的性命,为娘的却连说都不让说啊。这还是举人家的丫头呢,果然是高门大户,欺负咱们老百姓啊。”
“你……”见她言语间还扯上了自己儿子,周兰英再也忍不住,“谁欺负你们家了?分明是你们来找事的。”她惯不会吵架,急得一张脸都红了。
钱宝儿看了眼满脸担忧的陈红玉和青青,叹了口气,问王翠仙道:“那你说,要怎么办?”
王翠仙立马便止了哭声,她抬起头,擦了擦并没有眼泪的眼角:“你把我儿害得那么惨,还破了相,现在整个人都不能见人了,你说要怎么办?”
钱宝儿不言语,只盯了她看。
她一骨碌爬起来,得意道:“要不赔二百两,要不,”她眼珠子一转,“我儿既喜欢你,你就去服侍他,也算是赎罪了。”
“什么?”陈红玉上前来,拦在两人中间,她气急败坏,“二百两,你怎么不去抢呢?还想让我们宝儿去伺候你儿子,真是白日做梦!”
陈红玉转身拉了钱宝儿:“咱们走,不与这疯妇多说,她要告官便告去,难道咱们还怕不成?”
周兰英下意识就想要拦下她主仆二人,这若真是要告官,岂不影响她大儿的前程?这可使不得。
王翠仙冲着她们的背影骂道:“二百两我还嫌少呢,我儿的性命岂止二百两,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这么大,从来都不舍得伤他分毫。如今脖子脸面都受了伤,二百两我都是看在大家是邻里的份上,往少了说的。你们既不舍得,那就让她去伺候我儿,岂不便宜?”
二百两对于三棵桂村的村民们来说,那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更何况是对钱宝儿而言,这钱她得攒多少年?
所以众人又纷纷劝道:“事已至此,都闹到这份上了,就算以后想再给她找个好婆家也难,倒不如去伺候她家算了。”
就连周兰英也动摇了,也劝陈红玉和钱宝儿:“咱们这样的人家,报官到底闹得不好看。况且大家说得也对,这事儿这么一闹,宝儿以后也难找个好婆家了,倒不如……”
“不行!”这是陈红玉第一次当面对她婆婆说不,她红着一双眼,“宝儿她不只是我的丫头,她也是我的姐妹,更是我的恩人,我怎么能把她推进火坑?”她咬了牙,“二百两,我出。”
陈红玉的钱如今都是钱宝儿管着的,她知道这二百两是拿得出手的,可是以如今花钱的速度,若是为自己在搭进二百两,只怕连外头的光鲜都撑不了几时了。
这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可除了陈红玉和青青,又有谁是真正关心她,在乎她钱宝儿的呢?
而这真正关心她,在乎她的人,她又如何能叫她们难做呢?
所以钱宝儿拍了拍陈红玉的手,示意她不要再争执了,自己则转身走到了王翠仙的跟前。
王翠仙瞪着眼:“怎么,你要跟我回家?”
钱宝儿轻笑:“不,无论是二百两,还是跟你走,我都不选。”
“什么?”王翠仙以为自己是听错了,“那你……”
钱宝儿自袖中掏出一样事物来,寒光一闪,端的是把好匕首。
王翠仙的脸霎时间就变了颜色,就连围观看热闹的村民们都不禁后退一步:“你、你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