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风俗,出嫁女儿应在中秋节前归家一趟,奉上节礼,以示孝顺父母。
是以陈红玉和杨天佑夫妇便挑了八月十二这个好日子,装了满满一牛车的节礼,夫妻二人往杏花村去。
及至陈家,陈老爷早就拄着拐候在门口。
一段时日不见,钱宝儿只觉得他两鬓白发又多了些,更显老态龙钟。
连钱宝儿都看得出来,陈红玉这个做女儿的,更是不必提了。
她幼年丧母,幸而还有父亲的疼爱,如今嫁作杨家妇,除非逢年过节,也难见上老父一面。
不能在跟前尽孝,她本就心存愧疚,如今见父亲一年老似一年,教她如何能不伤心?
虽如此,陈老爷见着女儿女婿上门,精神到底还好,拉着他们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又一处吃了中饭。
陈老爷本想多留他们一阵,无奈他们还要坐船回去,晚了夜路难行,陈老爷也是知道的。
因此他并未再多挽留,只叫刘管家将自家庄子上所产物品,大大小小装了许多,依旧叫陈红玉带回去。
临走前,陈老爷在门口相送,就如同来时一般。
也不知是不是钱宝儿的错觉,仿佛陈老爷的背更佝偻了一些。
牛车往前走,陈红玉落下一滴泪:“说来也是好笑,以前在家时,总嫌我哥哥愚笨,怕老婆,更恨嫂子可恶,可今日回来见不到他们,我这心里竟还生出了几分想念。”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宝儿你说,我这是不是疯了?”
“怎么会?”钱宝儿笑着安慰道,“娘家与婆家自是不同的,可惜今日少爷和少奶奶带了小少爷,也往少奶奶的娘家去了,属实不凑巧。姑娘也不必伤心,再过几个月就是年底了,届时再回来一趟便是。”
陈红玉点了点头:“说得也是。”又感慨,“还好,两处离得不远,若是嫁到外地,一年也见不上一次,那才不晓得会怎么样呢。”
钱宝儿笑道:“姑娘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先歇会儿吧,等一下还要坐船呢。”
陈红玉点点头,本打算闭目养神,却又想起一事来,对钱宝儿说道:“临走前,范大娘不是给了你一袋桂花吗?我想吃桂花糖糕了。”
“这还不容易?”钱宝儿答应道,“等回家我就做。”
陈红玉终于笑了起来:“可算有个盼头了。”
回到三棵桂村,才吃过晚饭,周兰英便神神秘秘地对陈红玉招了手,带她去到自己的房间里,将一样事物塞进她手里,叮嘱道:“好生收着,这可是我今日从庙里求回来的,说是定能保你生孩子的。”
陈红玉一瞧,原来那是一道符。
她哭笑不得,才要说话,就见周兰英就端起桌上一只茶碗,递给她说:“还有这个,快喝了它。”
钱宝儿在边上伸头看过去,那碗里盛着黑乎乎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只是热气蒸腾,带着一股奇奇怪怪的土腥味。
陈红玉不禁微微侧过头,皱眉道:“这是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快喝了它。”周兰英催促道,“横竖是好东西,我好容易才求来的。”
陈红玉面露难色。
钱宝儿见状,赶紧接过茶碗,放到桌上笑道:“哟,这还这么烫呢,估计还要放凉一会儿。夫人不如先随我出去看看陈老爷今日送的东西,里头还有特意给夫人和老爷的呢。”
周兰英一听亲家公又给自己送东西了,自然是高兴的,但还是不忘叮嘱了陈红玉:“也别放太凉了,赶紧喝啊。”
钱宝儿又给陈红玉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看看窗台上的花盆。
陈红玉会意,点了点头。
等钱宝儿回到院中,青青便迎了上来,一脸的为难:“姑娘不知怎么了,回来的时候又不高兴了,正在房里哭呢。”
钱宝儿自然晓得她是为了什么,又问:“姑爷呢?”
“姑爷还在前头没回来呢。”青青答道。
钱宝儿猜他应当还在陪着他爹说话,于是自己进去房中,只见陈红玉果然坐在妆台前,却不卸首饰,只在灯下默默垂泪。
“姑娘,”钱宝儿走了过去,“那碗汤药,姑娘没喝吧?”
陈红玉摇了摇头,拿帕子擦了眼泪,又抬眼看向钱宝儿,眼中满是不甘:“为什么?为什么她们一定就觉得是我的问题呢?以往也不过嘴上说说,可如今进去求神拜佛,连土方子都要了来,这是笃定我生不出来了?”
她越说越气,豆大的泪珠又滚了出来。
钱宝儿蹲下,抬头看向她:“姑娘可千万别这么想,先头请的大夫不都说了吗,姑娘和姑爷身子都好着呢,只是时候未到,姑娘且放宽心。要我说啊,这种事就是急不来,你越是着急呢,就越是没有,反而不想了,说不定哪天就有了。”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呢?”陈红玉满脸悲切,“可在这里,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便是不出门,闲言碎语也能传到我耳中来,我如何能放下心来呢?”
她这话也不无道理。钱宝儿想了想说:“姑娘若是觉得在这边憋屈,不如搬到青山小筑去住一段时间,那边清静,也好修养。”
陈红玉却摇了摇头:“这可如何使得?且不说无缘无故搬出去,便是公公婆婆也不能够答应。”
钱宝儿笑道:“姑娘不如先跟姑爷商量商量,姑爷若是也觉得好,再让他出面去说,横竖姑爷读书也需要个清净地,两头都说得通。”
钱宝儿这话应是说动了陈红玉,她沉思片刻,无奈叹了口气:“还是再说吧。”
谁知一连几日,周兰英都送了相同的汤药过来。
陈红玉无法,只得让钱宝儿将来人遣走,自己偷偷将药倒了,不胜烦恼。
一日汤药被送来时正好被杨天佑撞见,他也闻见那药味古怪,因问:“这是什么药?我竟不知娘子病了?”
那送药的婆子本就是这村里的,只因家中贫寒,出来打份工,也好补贴家用。她仗着与杨天佑相熟,因而笑道:“你不晓得,这可是好东西呢,快让你媳妇喝下,好早日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杨天佑一听就明白了。他本是个读书人,面对婆子脸皮薄,不好细说,只涨红了脸:“以后不用再送了。”
那婆子疑惑:“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杨天佑挥一挥手,让她赶紧走。
自己走进屋里来,对上陈红玉的视线,见她眼中泪涟涟,便知她都听见了,不禁叹道:“你为何不早同我说呢?那药你可吃过?吃了多久了?”
陈红玉摇了摇头:“自中秋之后,婆婆便日日命人送来,我却不曾喝过,都是依着宝儿的法子,把那药倒在了花盆里。”
杨天佑稍感欣慰:“好在还有个宝儿,不然好好的人,吃什么不知来历的方子。”
陈红玉又伤心起来:“到底还是我不能生养,才叫婆婆也这般着急。”她说着又落下泪来。
杨天佑劝道:“你我都还年轻,何必急于一时?且放宽心。”
“可是,”陈红玉又如何能放宽心呢,“若我真的不能生,岂不是白白耽搁你了?既如此,你倒不如早日纳妾……”
她话未说完,杨天佑便制止道:“我说过,今生今世,只娘子一人,绝不反悔。若是无子,那也是命中注定,不与娘子相干。”
“可公公婆婆……”
杨天佑笑道:“这有何难?横竖还有天福呢。到时候再不济,从族中抱养一个也是一样的。”
有他这番话,陈红玉自是宽慰,又有些遗憾。嫁作人妇,她自然也是想有个孩子的,只是诚如杨天佑所说,这是强求不来的。
“我也不知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好事,今生得以遇见你。”她终于破涕为笑。
杨天佑携住她的手:“有妻如你,我也别无所求了。”
他二人在房内好似新婚,外头钱宝儿却被周兰英给叫了过去。
钱宝儿心道这下坏了,定是之前的事败露了。再加上杨天佑拂了他娘的好意,这新账旧账,不会就算到自己一个人头上来了吧?
钱宝儿心中惴惴,来到前厅,本以为周兰英会恼怒,结果她见了自己,却笑吟吟地指着坐在她对面的妇人道:“宝儿,这是吴大娘,你认得的,里正家的娘子。”
吴大娘钱宝儿自然是认得的,所以行了礼,唤一声吴大娘。
吴大娘见了钱宝儿,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点头向周兰英道:“小时候看着瘦巴巴的猴儿似的,没想到如今也长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
“可不是。”周兰英也笑道,“她阿婆若是在天有灵,也会高兴的。”
吴大娘笑得感慨:“也是想不到,她跟你们家竟还有这样的缘分。”
钱宝儿疑惑,她二人把自己叫过来,难道只是为了叙旧?
见钱宝儿面露惶惑,吴大娘这才笑道:“宝儿,其实今天找你来,是为了你阿婆的屋子。”
“我阿婆的屋子?”钱宝儿就更加困惑了,看向周兰英。
周兰英遂笑道:“是这样的,你们家那旧屋子不是临着咱们村的荷花塘吗?村里想着把那荷花塘扩一扩,多种些莲藕,养些鱼虾。只是这样一来,你们家那处地……”
这下她不用说完钱宝儿也知道了,这是打算推了她家老房子,将它挖成池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