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宝儿回到杨家,才迈进前院,就听见隔壁传来叫骂声。
周兰英正在院子里挑一篮红豆,她也听见了声响,不禁皱起了眉:“以往他们家没娶媳妇时,顶多十天半个月骂骂小丫头,如今有了儿媳妇,却是三天两头的就在骂人。”
她说着又摇头:“娶个儿媳妇也不安生,真是作孽。”
钱宝儿于是笑道:“这么看来,我们姑娘倒是安生的了。”
周兰英满脸的欣慰:“那可不,那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没得比。”
她又指了那篮豆子:“我看儿媳妇也爱吃甜的,等我把这些红豆挑了,蒸煮一回,捣成豆沙,晚上包包子吃。”
“那敢情好。”钱宝儿说着走了过去,“这活儿就交给我吧,您去歇着。”
“歇不住,歇不住。”周兰英连连摆手,“我们做惯了活的,没有享福的命哦。你看天佑他爹,家里那几亩地也舍不得租给别人种,还自己去,一大早扛着锄头就出门了。”
见钱宝儿真要帮她干活,她又推了钱宝儿说:“这里真不用你,你快去你家姑娘那边吧。”
钱宝儿也就不坚持,笑着答应,便回去了。
陈红玉如今住的是后院,钱宝儿一回来,便叫青青按着列好的单子,准备小巧那边需要的东西。
自己又去库房里一阵找寻,拿了两本书出来。
青青看着觉得奇怪:“这单子上也没说要书啊,你拿书过去干吗?她们谁还看呐?”
钱宝儿将那两册书放进包袱里,笑道:“这个不用你管,你只管找你的便是。”
青青哼道:“谁要管了?我才不管呢。我就不信了,难道那头还有谁想要考状元不成?”
钱宝儿怕她的声音被屋子里的陈红玉和杨天佑听见,赶忙伸手制止她,又朝里面指了指。
青青这才住了嘴,压低了声音:“宝儿姐姐你说,姑爷整日也不做事,也不去跟其他人走动,依旧每天读书,想着三年后再进京赶考,到时候能考中吗?”
钱宝儿跟她一起理着包袱:“那也不是我们能说中的,中不中的,且看他自己吧。”
青青却替他们担忧起来:“我看来这边的花销也不少,以往就姑娘、你、我,一日三餐,四季衣裳,也费不了什么。桑林田地一年的进项,除了拨给个人的,还有结余。
可如今到了这头,我看这架势,一大家子恐怕就指望着姑娘那点陪嫁了,我们三年的花费还抵不上这一年的呢。”
她说的也是事实,但钱宝儿依旧欣慰:“好丫头,如今你也晓得盘算了,不错不错。”
青青估计没想到钱宝儿会夸她,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仰起头得意道:“那可不,自你说要教我看账本管家,我也就想了一回,只是觉得麻烦,还是不想管。”
钱宝儿叹气:“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前头姑娘的两位公婆,虽说是闲不下来,每日都还做点活计,可终究也抵不上什么,大的支出依旧是咱们这边的。更别提还有个未娶妻的小叔子。
姑爷虽说是举人,可他一不出仕,二无产业,偶尔有些人情往来,银钱上他也拿不出,到时候少不得也要姑娘补贴。只是地位在那里,到时候给小叔子说亲事,门第自然是不能差的,那银钱也就要如流水似的要花出去。钱从哪来?”
这么说着,钱宝儿突然也有点理解起金秋实大嫂的想法了,只是他们家不用挑门第,可惜太穷,也是什么都做不了。
青青挠挠头:“如此说来,姑爷家这边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了。”
“那也不能这么说吧。”钱宝儿给包袱打上结,“若是三年后他能高中,大小谋个职位,有了俸禄,到时又是另外一种景象了。”
“可要是不中呢?”青青皱起了眉,“不会又要再苦读三年,那还要指望着咱们姑娘啊?”
钱宝儿无奈:“姑娘如今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且看着吧,走一步算一步了。”
青青往桌上一趴:“本以为姑娘嫁了人,日子该更好过了,没想到……往后说不定还要比以前更要节省着来呢。”
钱宝儿竖起食指放到嘴边:“这话可不能当着姑娘的面说,你我知道就行了。”
青青点了点头:“这个我自然晓得。”
一番闲话,收拾完了东西,钱宝儿出来寻了个做粗活的仆妇,与她几个铜板,托她往养蚕场跑一趟,将东西交给小巧,自是不提。
尽管有些许忧虑,但日子依旧不紧不慢地过,暑来寒往,细细数来,陈红玉嫁到三棵桂村,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中秋节前,钱宝儿正同陈红玉一处商议着,要打点哪些节礼送回陈家去。
正对着单子呢,就见青青从外头进来,满脸的不悦:“姑娘,夫人叫你到前头去呢。”她干巴巴地说着。
“哦,是为了什么事?”陈红玉问。
青青翻了个白眼:“还不是姑爷那边的亲戚?就是那个去年六月生了个儿子,前几日又生了个女儿的,来送喜蛋了。”
“哦,原来是她家呀。”陈红玉想了起来,去年那人的大儿子还在她的婚床上翻滚过呢,“行吧,我知道了,换身衣裳就去。”
钱宝儿于是为她找了身衣裳出来换上,又陪她一起到了前厅。
来人是那媳妇的婆婆,她见了陈红玉来,忙不迭把喜蛋往她手里塞:“天佑媳妇多拿些,吃了也好怀个大胖小子。”
陈红玉很不爱听这话。她嫁进杨家一年多了,儿女一事上却始终没有动静,自己心里也着急,知道婆婆如今也有些介意,但当着亲戚的面,她也不好表现出来,只笑着收下。
偏偏这亲戚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天佑媳妇是去年四月份嫁进来的吧,怎么如今这肚子还没个动静呢?”
陈红玉越发尴尬了。
周兰英干笑一声:“这事儿自然是要看个缘分的,如何急得来?”
那亲戚却一拍手:“话是这么说,可你看我那儿媳妇,进门这才几年,就给我添了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了。老姐姐,不是我说,他们年轻小夫妻,这么久了还没个孩子,说不定呐,是身体上有些问题,你可得尽早叫他们去瞧瞧,吃几剂药,也好早日让你抱上孙子不是?”
这话说得忒过直白,不止陈红玉,就连周兰英听在耳里,脸上也是白一阵红一阵的。只好胡乱应付几句,给她打发走了。
才送了亲戚出门,就见隔壁王翠仙正在门口与人闲聊。
看见她们家有人出来,其中又有周兰英和陈红玉,王翠仙的声音一下子就大了起来:“是呢,大夫给把脉了,已经有三个多月了,你说我那儿媳妇是不是傻?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要不是我问她,她还自己蒙在鼓里呢。”
原来是杨天龙的媳妇李秀芝也有喜了,这件事早在前两日,王翠仙就嚷嚷得整个村的人都知道了,如今又这般说,分明就是讲给周兰英和陈红玉听的。
周兰英的脸色固然是不好看的,钱宝儿瞅着陈红玉也暗暗攥起了拳头。
怕她人前失态,钱宝儿只轻轻扶了她,摇摇头,示意她别往心里去。
可周兰英却偏偏转头看了陈红玉一眼,那眼神中再无往日的疼惜,有的只是怀疑与失望。
陈红玉看在眼里,心里如何能好受呢?
一回到自己院中,陈红玉也不理会迎上来的青青,闷头钻进了房里,扑倒床上,埋在被褥里小声抽泣。
青青目瞪口呆:“这,这是怎么了?不是去见亲戚的吗?怎么回来就哭了?”
钱宝儿示意她别多嘴,只道:“你去厨房里看看,晚上做几个姑娘爱吃的菜吧。”
青青满腹狐疑地去了。
钱宝儿本想进去劝解陈红玉几句,但转念一想,这时候她说得再多,话再好听,于陈红玉而言,也是没什么用的。
她只好默默地将房门掩上,自己捧着个针线箩筐坐在外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绣着绣品,那是到时候要缝制在新的冬衣上的。
恰逢杨天佑从书房里出来,他见钱宝儿端坐门口,不禁奇怪:“你坐这儿干什么?这大白天的,怎么还关着门?”
钱宝儿赶紧抬手示意他小声些:“姑娘在里头哭呢。”她说。
“啊?”杨天佑惊讶,“为什么哭?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他说着就要推门进去。
钱宝儿拦住,口吻也不大好:“才你那位亲戚不是来了吗?”
杨天佑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来送喜蛋的。”
钱宝儿微微一笑:“自然不是为了争蛋才哭的。”
杨天佑也笑了起来:“你这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呢。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钱宝儿便将前头的事说了一回。
杨天佑听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慢慢坐了下来,一声叹息:“这种事,我娘怎么能只怪到红玉头上来呢?儿女是上天给的,这福分可能有,也可能无,她们也真是……”
他这话说得倒还在理,所以钱宝儿也说道:“姑娘自然也不是因为别人一句话就伤心,只是这许多事发生在一起,难免叫人不多想。姑爷还是要多开导开导我们姑娘,心情好了,才能将养身体。”
杨天佑点了点头:“你这话说得很是。”他又站了起来,“我进去瞧瞧。”
知道他们要说私房话,钱宝儿也就不在门口守着了,干脆捧着针线箩筐坐到了院子里去。
马上中秋了,其它花草已显颓势,唯有一盆盆的菊花开得正盛。
还有钱宝儿的那株桃树,当初一根小小的枝条,如今也长成小树了。再长上一两年,恐怕这大花盆也装不下它了。
钱宝儿坐在凳子上,手背抵了下巴,凝望那株小桃树。
也不知它曾经的主人,这时候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至于她自己……
她无声笑了笑,她应当过得还行吧。
只是这心里隐隐约约的,总有一种不安。
或许是错觉?
她摇了摇头,挪开视线,回归手上的帕子,还是赶制冬衣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