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语声低微,萧漓心中升起的不愉一瞬间散个干净。
他轻叹口气,握住陆石的手腕,慢条斯理道:“怪我,不该生你的气。”
陆石垂下眼,被握住的那只手腕一动也不敢动,五指抠进了掌心中。
他惹萧漓生气了。
会被赶出去吗?
像在沈家一样,将他关在门外过夜。
好冷……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便迅速攫住了他的心脏,令他呼吸都几要停住,浑身禁不住细微地发抖。
萧漓脸色一变,迅速攥紧他的手:“你怎么了?”
语气前所未有地紧张。
陆石却甩开他的手,站起身往外走,口中低声喃喃:“我知道了……”
萧漓上前拦住,低喝道:“你知道什么了?”
沉湎在自己情绪中的陆石绕过他继续往外走,门外风雪交加,滴水成冰,他却仿若未觉,脱了鞋袜就要往雪地里趟。
“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要冻死你自己吗?”
萧漓厉声挡在他身前,伸手去拽他回屋,边解释道:“方才我的确生气说了重话,但那是因为你不肯要我的钱——”
陆石被他拽得一个趔趄,二人一同重重撞在门板上,他像是什么都听不进去,还要起身往外挣,被紧紧抱住。
“告诉我你怎么了?”萧漓声音急切,半点都不敢放开他。
陆石抬起眼,瞳仁有些涣散,仅仅几句话的工夫,他喉咙已哑得不像话,说话时像拿着钝刀在割,脖颈上迅速爬起大片的红疹,并逐渐向脸上蔓延。
“我错了。”
“我领罚。”
“不要赶我走。”
说到最后连牙齿都开始打战,整个人如坠冰窟,连体温都一点点地冷下来。
攀着萧漓肩头的手臂垂落,手背上也开始泛起红疹。
“好疼,好冷,救救我……”
他反复低声求救,意识却已不太清醒,萧漓托着他的腰背抵在门上,一瞬间茅塞顿开。
何来的好心收养?
不过是对一个弱小无依的孩子长达十几年的霸凌罢了!
一瞬间滔天怒意直冲头顶,萧漓胸口剧烈起伏,扶在陆石腰背的手掌骤然攥紧,眼底森寒一寸一寸蔓延。
“阿父——”
门边传来萧小宝怯怯的声音。
萧漓陡然清醒,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温声嘱咐小家伙:“阿父带你阿爹去看病,你好好在家待着。”
“嗯嗯!”萧小宝重重点头。
萧漓咬牙,将已经半昏过去的陆石背在身上,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风雪中。
……
风雪朔朔。
家家户户紧闭大门,各自围在火堆旁取暖。
“哎呀,这是怎么了?”
一打开门就瞧见萧漓背着一个人,正扶在门框上喘气,比雪还白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往下掉。
她再仔细一看,背上的人竟是陆石。
“杜婶,请借牛车一用,我送石哥儿去医馆。”
萧漓三个字一喘气,看上去随时要倒的模样。
“这是……又犯病了?”
杜婶一边喊老汉去套牛车,一边看着陆石脸上手上的红疹,小心问道。
看来不是第一次见。
萧漓将陆石放好,见他牙关紧咬,浑身抖得厉害,又管二人借了一床棉被捂住,低声安抚道:“别怕,带你去医馆。”
闻言转身问道:“沈家人经常这么对他?”
杜婶“嗨”了一声,一拍大腿道:“何止!沈家那俩老货根本没把这孩子当人看,稍不顺心就打骂,冬天让光脚站雪地里一站就是一夜,夏天更恶毒,关在那全是牛氓的牛棚里,不给吃饭喝水……”
“后来大些会挣钱了才开始假惺惺做好人,早早要沈秀才将人娶了,省得婚配给别人家挣钱去——”
“别说了。”
萧漓面色铁青,心中悔意更甚。
他接过麻绳,向老夫妻二人匆匆道过谢,便驱赶着牛车往城里的方向而去。
“老毛病了,被吓怕的,让他缓缓就好了,何必去医馆费这钱。”
临走前,杜婶劝道。
村里人挣几个钱不容易,陆石这模样她见的次数多了,还不是好好地长这么大了,委实没必要花钱。
一种悲凉感自心底升起。
连杜婶都不以为然,那是不是在过往的十几年间,陆石无数次因为被霸凌而出现身体症状时,都没有人拉过他一把?
从未。
萧漓攥紧了手中的麻绳,出口的话比外边的寒风朔雪还要冷。
“从前是他命硬——如今与我在一处,断然不会再教他独自扛过。”
*
“贱种,谁叫你上桌的?”
“去灶房里跪着,打手心一百下。”
“吃得比猪还多,不如卖去给青楼里的嫖.客下种。”
“淹死你!“
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斥骂声,陆石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壳,站在沈家破旧的小院子里,每一个角落都出现了他小时候的身影。
他跪着举起双手被竹条打到红肿流血。
被关到牛棚里浑身叮满牛氓。
雪地里赤着脚只着单衣冻得脸色青白倒地。
被按进水缸里戏弄……
如此种种交织成无数画面在他眼中反复映现,幼时的他起初还会哭叫求饶,后来慢慢变得麻木。
直到有一天他被推下了河。
推他的那个人,那个人——
陆石猛然睁眼,一刹那的濒死感攫住了他的心脏,令他屏住呼吸,几乎要溺死过去!
“喘气!”
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背,陆石牙关一松,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终于醒了,叫大夫再来瞧瞧。”
拍他一巴掌的人正是江怀玉,见状也松了一口气,忙让小厮去叫大夫。
“此乃心疾而生的郁症,外化到了躯体上,老夫开的药也只能作缓解之用,还需病人自己宽心。”
大夫把过脉,对此等症状也无计可施,摇摇头走了。
吩咐小厮去煎药,江怀玉扭头就看见陆石坐在床上,低着头似乎是在盯着手背上还未消退的红疹瞧。
他疾步走过去,握住那双手宽慰道:“没事,没事啊,喝了药就好了。”
方才在路上遇到萧漓背着他在城里到处找医馆,大雪天医馆坐堂的大夫基本都回家了,他便将人带回了别院,听完前因后果后简直气炸了。
这么多年,陆石竟一个字都没跟他提过。
“我不记得了。”陆石突然说。
江怀玉:“……什么?”
“他们欺负我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陆石又一次说。
那次落水不知怎么惊动了官府,衙差上门挨个盘问了一遍,许是沈家人心虚,此后再也没有明面上苛待过他。
后来自他能挣钱后,更是偶然能得到几次虚伪的温情。
那些虚情假意在长期的被虐待中渐渐被扭曲成了他内心唯一的救命稻草,于是他干活更加拼命,只是为了那些人拿到钱后对他笑一笑,不由衷地夸一句“好孩子”。
真傻。
陆石自嘲,掀开棉被便要下床。
“哪儿也不许去,躺这儿乖乖等疹子消下去。”江怀玉将他按回去,蹙起秀眉命令道。
陆石无奈解释:“家里孩子还在,我担心他——”
上回进山留宿实属无奈之举,眼看天就要黑了,丢小宝一人在家他不放心。
“真是操心命,你家那个姓萧的已经去接了。”
话音刚落,就听一道清润声线传来,带着几分醋意。
“只担心小宝,你家夫君可要伤心了。”
萧漓牵着小宝走进来,笑着说道。
“既然人已经接到,我就不扰你们说话了,待会药煎好了再叫人送来。”江怀玉拍拍手离开,还贴心地关好了门。
“阿爹!”
待他走后,萧小宝摸索着扑进他怀里,嗓音里带了哭腔。
陆石揉揉他的背,又摸摸他的耳朵,口中反复安慰道:“吓坏了吧,阿爹没事,没事的。”
萧小宝抽噎着伏在他怀里:“小宝没有,阿父才被吓坏了。”
陆石浑身一僵,抱着萧小宝不敢抬头。
他发病来得毫无预兆,不知萧漓心中会怎样想他。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片刻后,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响起,有人走过来坐在了床沿。
视线中伸过来一只手,指尖修长,骨节分明,掌心躺着一张新的钱契,还是二十两,只是上面的名字换成了他的。
“是我考虑不周,嘴上说着将钱给你,却未能落到实处,反倒惹你不安心。”
陆石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萧漓继续道:“我知你并非为这些钱,但是石哥儿,当下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只能说——”
“钱放在你的名下,将来你就不必害怕任何人生气,更不必忧虑无处可去。”
“即便哪一天我又让你不安心了,你也可以理直气壮地与我争吵,不要——”
他顿了顿,清润的声线带着后怕:“不要再这般吓我了,好么?”
陆石抱着小宝的手臂紧了紧,低声开口:“对——”
萧漓以指抵住他的唇,语声轻轻:“是我不该对你挂脸,该说对不住的也是我,是我没有想到……”
他说到一半,没有继续揭他的旧疮疤,只拿一双眼望着对方,眼底的情绪直白浓烈得仿佛要涌出来。
陆石垂下眼,静默。
过了半晌,他摇了摇头,抬眼看向萧漓,语露迟疑:“你,不怪我吗?”
萧漓瞳孔中倒映着他俊朗的眉眼,闻言不由抚上去,轻轻叹气:“我只恨给你的不够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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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