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某处黑赌坊。
民宅大门紧闭,守着两个膘肥体壮的汉子,虚掩着的侧门偶尔一两人进出,举止鬼祟。
来往这里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人,赌红了眼什么都能押上,赌坊的手段自然算不得干净。
“求求你们了,我把我婆娘押出去,再让我玩一把,就一把!”
昏暗的小屋子内,隔着鼎沸的赌博声,沈有志跪在地上砰砰磕头,求赌坊的主人再给他一把翻盘的机会。
刚出牢狱他就往这个赌坊里扎,连家都没回过。
奈何时运不济,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都输出去了,还倒赊了几十两,赌坊的主人叫他回去拿钱。
家里哪还有钱?
他便将沈满仓诓了过来,搜刮了他身上的银钱又赌了一夜。
还是输个精光。
俩父子都被扣了下来,叫带信给家里人拿银子来赎。
“爹,您瞎说什么!”
被他赌鬼老爹坑了个彻底的沈满仓一听急了:“咱打个欠条回家凑银子还了,以后再不碰这玩意儿了成吗?”
沈有志“呸”了一声,骂道:“那臭婆娘整天哭丧个脸,动不动就撒泼,老子的运气都被她祸害没了,要她有什么用?”
沈满仓跺脚:“那是我娘!”
他爹哪听得进,一个劲儿保证自己下把铁定会翻盘。
按理说赌坊开门只为求财,主人应当会立即叫人给他签字画押,但他先前受了江家小公子的打点,要将这父子二人扣在坊里做黑工,因此摇了摇头。
“你那婆娘人老珠黄,能不能生还另当别论,值几个钱?”
“能生,能生!”沈有志点头如捣蒜。
在一旁的沈满仓顿坐在地,看着他为了赌钱无所不用其极的爹满心绝望,竟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欠下这么多钱,抵一个老婆娘可不够,不如你们父子俩别回去了,留下来替我干活抵债,如何?”
沈满仓一时觉得天都塌了,他虽懒虽好色,但从不碰赌,如今被他爹骗得扣在这里,有家不能回,不由愤恨地瞪着沈有志。
后者面上也露出犹豫的神情。
赌坊不养闲人,被扣在这里干活,就相当于下半辈子都别想出去了。
起得比鸡早,吃得比狗差,隔三差五还要挨人的欺负……
他嚅动嘴唇:“要不还是把我婆娘卖——”
话音未落,就见外头一个大汉进门,在赌坊主人近前耳语了几句。
赌坊主人面上带了惊讶,待那大汉走后,他站起身在父子俩身上来回打量了几遍,如同看待牲畜一般。
再开口已是换了话头。
“来人,给我砍了他们的手指丢出去。”
沈有志脸色大变,然而不等他求饶,门外立刻进来两名大汉,手里拎着的砍刀锃亮。
“啊!”
接连不断的惨叫闷在屋里,不多时民宅后门被打开,从里面丢出来两个人。
他们蜷缩在地上翻滚,捂着被齐根砍断的手指哀嚎不已。
“啧,这太便宜他们了。”
无人的阴影处,江怀玉收回目光,对身边站着的人说道:“若是我定要砍了他们的手脚,丢在大街上叫人好好唾弃一番。”
萧漓摇头,明暗光影在他脸上交错,叫人有些陌生。
“石哥儿心结未解,暂且留他们的狗命。”
*
几副汤药下去,陆石身上的红疹褪了个七七八八,他惦记着家里的鸡和菜,便同江怀玉辞行。
从别院里出来,萧漓已经坐在牛车上等他们。
三人往沈家村的方向而去。
大雪连着下了三日,此时雪霁天晴,入目全是一片耀眼的白,陆石将萧小宝裹紧怀里,只露出小半张脸,见他鼻头冻得红通通地,不由伸手替他捂了捂。
“咯咯咯……”
萧小宝去推他的手,好奇地抓了一小把雪在手心里玩。
“我小时候见过雪,是白色的,像鹅毛一样,看起来很暖和,其实好冰好冰。”萧小宝嘀嘀咕咕地和陆石说话。
陆石忍俊不禁地看着这个小萝卜头。
“小时候是多小?”
萧小宝一本正经地回忆了一下,伸出两根小手指头:“两岁!”
陆石便笑:“你还记得两岁的事情,真厉害。”
萧小宝歪了歪头,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其实我记得的事情可多了。”
陆石顺着他的话问:“说说。”
萧小宝转头瞅了瞅正在专心赶牛车的萧漓,确定他不会听到后才凑到陆石耳边叽叽咕咕。
“阿父其实不是我的阿父。”
陆石:“……”
他震惊地瞪大了眼,脱口而出:“萧——”
小孩儿急忙捂他的嘴:“嘘,你别告诉他呀!”
涌到喉咙里的名字滚了滚,被他强行咽下去,陆石点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再出声。
小宝呼出一口长气,继续小声告密。
“我小时候被带到阿父身边,可是阿父不喜欢我,经常躺在床上砸东西,还叫我滚,可凶可凶了。”
陆石也跟着小声问:“你还那么喜欢他?”
小宝抿抿唇,颊边的梨涡露出来。
“有一天,家里着了很大的火,是阿父把我背出来的。”
“后来呢?”
“他为了救我,被坏人砸伤了脑袋,就什么都不记得啦。”
他说着“不记得”时,小脸上露出一丝庆幸。
陆石接着问:“那你记得你们住在哪里吗?”
小宝皱皱眉头,绞尽脑汁地想道:“一个很大的院子,有很多屋子,好多人伺候阿父,喂他喝药,但是阿父总是生气……”
陆石看了眼萧漓的背影,心里泛起淡淡的心疼。
没有失去记忆前,萧漓的身体竟比如今更差么?
说话间三人已进了村。
大雪初停,家家户户大门敞开扫着积雪,许多人拿着盆纷纷往一个方向而去。
“老二婶子家杀年猪哩,去买个几斤回来腌腊肉吃。”
归还牛车时,杜婶喜笑颜开地对他们说,迈着小碎步就跑了,生恐赶不上好肉。
陆石冲她的背影张望了好几眼。
“想买?”萧漓笑问。
陆石迟疑着点了点头,随即急忙解释:“家里没什么肉了,杀年猪时肉价便宜,而且过年——”
萧漓捂了他的嘴,笑眼盈盈:“不必同我解释,想买就去买。”
他掌心温凉,抵在唇上的触感柔软,清冽的气息萦绕在鼻端,陆石一下子宕机,胡乱点了点头,任由对方牵着自己的手腕往屠户家去。
屠户家一口气杀了五头大肥猪,一排摆在门板上剔骨分肉。
陆石担心小宝害怕,便单手抱他在怀里,另一只手被萧漓牵着,硬是挤到了最前面。
刚分割好的猪肉摆在案板上,还冒着腾腾的热气,陆石第一眼却是去瞧旁边桶里没人要的猪下水。
萧漓将他的视线挡了回来。
“看看喜欢吃的。”
猪下水虽便宜,却难洗得很,这数九寒天的,他可不愿陆石为了省几个钱遭那个罪。
村里人都是三五斤地买,也有那富裕些的买个一二十斤,屠户一一切割好用草绳串了递过去,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脸。
陆石站着瞧了半天都没吱声。
心知他是舍不得花钱,萧漓索性往案板上一指:“就拿这半扇吧。”
话音一出,围着的乡亲一片哗然。
那可是整整半扇猪,得不老少银子呢!
陆石也被他惊了,连忙拽萧漓的手:“太多了。”
“不多。我们不是还要做腊肉么,买下这些能吃到明年去。”萧漓捏了捏他的手,笑着说道。
指节被捏来揉去的感觉很奇怪,陆石僵着不动了,任凭萧漓又多要了一个猪头,一副排骨和一对猪蹄,直到又被捏了一把才回神。
“石哥儿,付钱。”
萧漓稍稍提高了音量,以便周围人都能听见。
陆石从钱袋里拿出几粒碎银子付账,内心还沉浸在肉痛中,殊不知周围人看他的眼神已经变了。
村里人多用铜板交易,能拿出碎银来的都是买大件,怎知陆石竟轻轻松松拿出来买了半扇猪肉……
何况看那钱袋子鼓鼓囊囊,萧漓那个病秧子竟然舍得给那么多钱他?
一时众人眼神各异,羡慕、好奇、嫉妒……
更有那多事的张口就问:“萧家的这是上哪发财了,给石哥儿的钱袋子都这么鼓哩!”
萧漓一笑,指了指后山。
“萧某运气好,挖到两株野山参卖了个好价钱,夫郎替我管着钱呢。”
在场的人连山参长什么样都不认识,闻言只啧啧称奇,又赞陆石好命,竟平白得了这么多钱。
怎知萧漓立即纠正:“诸位慎言。”
“石哥儿性情纯善,娶他做夫郎是萧某一生之幸,莫说这些银钱,便是全部身家性命萧某也甘愿托付于他,说起来——”
“好命的是我。”
村里人大多含蓄,极少见到这么直白袒护自己夫郎的,闻言又惊呆一片,议论声果然少了许多。
陆石只觉脖颈滚烫,下意识想甩开他的手,反被握得更紧。
他只得凑近了对方耳边,低声道:“你不要胡说,在外面不要面子了?”
萧漓低声和他咬耳朵:“面子是靠自己挣出来的,而不是靠欺压夫郎得来的。”
陆石:“……”
约定让屠户分割好后送到家里,萧漓便要拉着陆石离开,刚走出几步就听身后起了争执。
“都便宜卖你了,怎还要顺走一副大肠,手脚忒不干净了!”
“给我点添头怎么了,又不是没在你这买?”
“那是一点吗,你才买了半副……”
人群中,屠户抓着一粗胖女子,将她盆里藏着的一副大肠抢了回来。
钱金莲面色蜡黄,眼下挂着两个硕大的眼袋,一看就过得不怎么好。
她不敢和屠户硬碰硬,抹着眼泪走了。
有人在一旁叹息:“可怜哟,她家男人和儿子在赌坊欠账被砍了手指,听说没钱治,长了好大的脓疮呢!”
立即有人反驳:“这是自作自受,可怜她你怎么不给点钱?”
那人倏地一下闭了嘴,摇摇头走了。
“人啊,还是要多积德……”
陆石站在雪地里望着钱金莲离开的身影,一时心里只觉空荡荡的,幼时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撼动不了的身影在此刻慢慢瓦解,变成面前这个背影佝偻的老妇人。
没什么好畏惧的。
陆石握了握拳头,心境倏而变得轻松,大跨步往家里走去。
沈有志一家后面还会有一点交待,陆石觉醒后他们就对他构不成很大的影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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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