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没心思进食,崔仪回宫后刚喝完宁神汤,正要歇下,又有内宦来报。
太监曹志跪在地上,悄声:“陛下回宫后刚洗沐完,王家人来求见,已在宫中待了快半个时辰,臣本想打探消息,却见太傅大人身边的近卫守在门旁,不敢贸然前进。”
崔仪原本昏昏欲睡,听这话,目色清醒许多:“太傅和陛下在单独议事?这样的事,怎么不早些来报。”
曹志磕了个头:“太后,王太傅不仅与陛下会面,还在宫中打探道长的消息,奴才赶忙去将那两个王家的族人安顿了一番,免得他们说漏嘴。”
这桩事崔仪倒并不担忧,只说:“不曾闹出人命就行。”
太监称是。
想了一会儿,崔仪漱完口,扔去手中擦嘴的帕子,道:“陛下那边,静观其变,不必声张。”
她能猜想到太傅为何见卫秀,无非是想到先帝病榻之上,卫秀常去探望,兵符应当是给了卫秀,怎么也想不到都在崔仪手中。
“唉。”崔仪躺到榻上,“我是想留他几分体面,他不应当如此挑衅。”
惜云给殿内点了香,面色惊诧:“陛下竟然有这样的胆量,若是他生出别的心思,太后可要当心。”
“卫秀么?太傅想见他,他也不敢回绝。他这人,总归是没什么大志气。”
崔仪枕着软靠,念及前朝的萧太后挟幼帝临朝,外戚当政,当初的箫家还不如如今的崔家势力大……她想着想着,在炉香中渐渐入睡。
再睁开眼已是满窗霞光。
惜云告诉她祝令梅进宫来了,崔仪连衣裳都懒得换,卧在榻上,手执书卷等着祝令梅进来。
这些日子祝令梅住在官舍中,并不时常在宫里,崔仪入睡前让人给她通了消息,眨眼的功夫她就进宫请见,不一会儿就站在内寝的小榻前,和崔仪面面相觑。
“我不去凉州!”祝令梅来的路上就想好了,“凉州不比边关,当地的官员我不认得,叫我贸然去赈灾查探,他们定然容不下我。”
祝令梅和左青原本就只是为了进京探望卫泠,没想到卫泠死了,京中剧变,她这才多留了几日留下来观望。
和崔仪见面她乐意,和洲县官员打交道则是两说,祝令梅头痛道:“要界官员暗中相护,我既无人脉亦无情报,贸然前去……你是为了查灾款的去向吧?这是得罪人的差事,我不干。”
崔仪瞥她一眼:“你都替我说出来了,还要我说什么?”
她示意祝令梅坐下来,悠悠道:“若不然,你和左青一块儿去?”
可祝令梅还是不同意,她心中多有不快:“左青比我官职大,我和他来见你倒算了,若是去见旁人,少不得我在外要给他低头行礼。我不过是瞎了一只眼,就说什么不让我上前线,结果仗打赢了,他是副将我是军师,凭什么。”
这番话她说得一气呵成,想必是在心中酝酿许久,崔仪点头:“当初让你退回营中是让你养伤,如今你已适应,的确该给你提拔回去,这是你应得的。”
祝令梅大喜过望:“此话当真?”
她见崔仪只笑不语,明白过来,又泄气道:“你非要我去,那我去就是了,只是凉州内我全无旧识,去了也无用。”
崔仪站起身道:“你人到了凉州,即是大用。”
“银两的去向?”
崔仪沉吟:“你与左青去看一趟,风风光光的去,不必细查,至于账目……我会让族中人暗中前去。”
原来是要她们将风头引走,祝令梅应下来:“这事做完,你就给我升官?那……她怎么办?”
“我让去接她,”崔仪想了想,“待你们出城,我再派人去,你且等我消息。”
祝令梅欲言又止:“你瞧着来吧,切不可操之过急。”
她退下了,惜云这才进殿要传膳,崔仪想着要如何安排祝令梅和左青前去,一时没心情用膳,传了父亲进宫。
崔太师很快就趾高气扬地来了,听得崔仪的想法后,颔首道:“她二人去了,凉州官员自然会松懈不少,我再去,定能抓到他们的把柄。”
崔太师不日要去冀州巡视,率人半路前往凉州,打个措手不及,是个好办法,只不过他又道:“贪些银子、扣押屯粮,还不足以要他的命。”
“父亲说得是,”崔仪道,“不过,王厌还在我手上。”
“你要威胁他?”
“不……威胁他,不如毁了他来得更快。”
再送父亲出宫,天色早已黑了,过了用膳的时辰。
惜云提前留了吃食在盒中,还温着,赶忙呈上来。
崔仪满腹心事,又想起卫秀那边的动静,嘴里更没滋味儿,渐渐放下手中的小碗,本想就这样让人收拾了,转念一想,往后的日子事情更多,让她烦心的事也会更多,她若是饭都吃不下,如何打起精神应对?
于是崔仪强忍着烦躁,将饭菜胡乱吃了个遍,而后再洗沐。
翌日早,崔仪起晚了些,心情不佳,惜云手忙脚乱在一旁准备朝服和衣饰。
见婢女们来来去去,崔仪穿着寝服坐在宫内,忽而道:“今日朝内没有要臣,去了也无事可议,对陛下说我病了,他见机行事即可。”
惜云愣了愣,让婢女都退下,这会儿天蒙蒙亮,她点起烛灯,低声:“太后想好了?昨日陛下刚见过太傅,今日又让他独自上朝,是否不妥。”
崔仪揉了揉眼:“随他去,且看他能掀起什么风浪。”
她打定了主意,惜云就不急了,去殿外让小太监到卫秀那儿去通报,再折回殿内时,崔仪已洗漱好,翻了身天青色的便服。
惜云道:“太后这是要出宫打猎?”
崔仪摇了摇头:“今日就在宫内转转,恰巧去瞧瞧宫殿修缮得如何,正巧将王厌请出来赏花,总闷在殿内,闷出病了如何交待?”
用早膳时,崔仪多吃了几口,等她吃完,太监通报来说,王厌已经等在正殿外。
崔仪清了口,起身去迎,果然见到一人静静站在殿外,长身玉立,宛若白兰。
这还是王厌第一回到崔仪的宫中,派了个太监正儿八经将他请来,他没有推脱的理由,于是匆匆赶来了,崔仪细看,发现他的面上略有红晕。
“太后。”他唤了声。
崔仪负手走到殿前,望着前头一片天光。
“今日天色这样好,道长陪我走走吧。”她笑了笑,“宫中四处修缮,也让你瞧瞧风水上可有不妥之处。”
她这幅模样,仿佛两人从未生过嫌隙,王厌看得出神,连忙别过脸,诚心实意道:“太后有令,不敢不从。不过宫中的风水当初都找师父看过,我的造诣远不如他,恐怕不能帮到什么忙。”
“无妨,先看就是。”
宫人备下步辇,却被崔仪否了:“这样好的天,走走也好。”
她又问起王厌:“你的身子可无恙了?不如你坐?”
王厌摇头:“岂有臣子坐轿而太后行路的理?病已好了,多谢太后。”
他不愿意坐,崔仪就不过问了,让惜云禾太监们开路,往旧殿去。
几座旧殿围绕着丰宣从前的寝宫,被烧得厉害,修了大半年也不见竣工,不过初具风貌,能看出从前的大致轮廓。
崔仪叹息道:“当初事发时,天还未亮,这殿内火光冲天,直冲云霄,映得天幕亮如白昼,宫人们都被吓坏了,四处喊着走水……火势蔓延差些止不住,索性并未死人。”
“除了丰宣。”
王厌只轻声:“宫人无辜,不应当死去。”
崔仪发问:“你以为,丰宣罪有应得?”
他道:“丰宣皇帝的恶行有违天理伦常……”
但和别人有什么干系,百姓不在乎,因为百姓连命都保不住。
官员也只觉得丢人罢了,并非真的上心,京中的丑事多了去了,丰宣只不过闹得大了些,只要不影响朝政,只有几个老臣口诛笔伐以死上谏,让丰宣三思后世如何看他。
王厌不知道这些,他只是说:“血缘至亲,怎可行此秽事。”
崔仪似是赞许:“所以朝香公主难以忍受,私藏匕首,结束了丰宣的性命。”
“公主是一国明珠,蒙受侮辱,定然委屈。”王厌对她弑君的行为并不表态。
“宫中闹鬼,”崔仪忽而道,“去年冬我住进宫中,宫女太监们私下传闻说此处时常传来女子幽怨的哭声,说是公主的魂魄。”
“不过,我并不相信此事。”
王厌看眼前渐起的楼宇房梁,摇头:“这里没有,只不过是下人们闲来无事,捏造是非。”
“你这样说,我就放下心。”崔仪满意地走在前头,进了殿内细看。
修缮宫殿,还要将四壁之上上色涂抹,绘画图案,有画师正铺满纸张,起草画图。
屏风将墙壁分隔,层层白纱后,崔仪和王厌时走时停。
仕女图后,王厌的脸若隐若现。
空旷的大殿内能听到微弱的风声,崔仪走近那道屏风,压低嗓音:“你可知我为何不信那传闻?我想,一个会拿起刀手刃仇人的公主,即便真在火中烧死,她也不会哭的,只会心满意足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