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着竹叶的屏风未能全然隐去王厌的面容,神色变化都落在崔仪眼中。
他自是知晓宫中冤魂四起的无稽之谈,心中也不相信,又觉着崔仪说这话奇怪:“情急之下的举措,未必是她的本性。我倒见过朝香公主,观她不善言辞,性情内敛。”
崔仪已大步走出层层屏风,二人间隔了些距离,她只是轻笑,不再解释。
负责修缮事务的内宦上前行礼,领着二人在宫中相看,此次修缮正值新皇登基,殿内的绘图与布局改了些,和以往不尽相同,崔仪问及还要多久竣工,太监道:“两个月。”
前前后后将要半年,再过两个月才能入主真正的大殿,崔仪督促加快进程,与王厌转而去了后院。
未至梨花处,已闻到阵阵芳香,崔仪略抬脸去看:“这花开得甚好。”
点点白意坠枝头,王厌却对花树并无兴致,别过脸望着远处的亭台水榭。
崔仪想起什么:“你并不喜爱赏这些景色,许久不见,倒是我忘了。”
王厌道:“我在观中与树木花草为伴,已看得足够多,还望太后不必怪罪。”
他说的话疏离却有礼,崔仪沉默。
惜云让下人们都退开些,梨树下二人一前一后站着,心中滋味各不相同。
王厌实在是如芒在背,与崔仪独处,他心中说不出的微妙,又不得不劝诫自己忍耐下去,即便要发作,也不知这股力往何处使。
不是恨她,也非埋怨,只是想起从前之事,再看如今两人的情形,让他涩然。
崔仪道:“你与我这样生分,想必还在怨我。”
思忖几息,王厌微叹:“太后自有计谋和所愿,我不敢埋怨,如今尚能相处,已是最妥当的局面。”
他说得不无道理,二人曾做过大逆不道之事,如今还能时不时见一面,于身份、于礼制都是最优解,且王厌此时言辞恳切,亦无怨怒。
崔仪却神色淡淡道:“你是说,我应知足了。”
见王厌以沉默作答,崔仪喟道:“若我知足,就不会站在此处,老老实实在崔家做个庶女,锦衣玉食,不愁前程。”
她从来就不是个知足的人啊,身边的旧友也劝过她许多,劝她不该争那样多的东西,还说过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话。
这世道能挣上一口饭吃就是撞了大运,出了上京就是累累白骨,但崔仪生来就这个性子,如何改去。
只是此时不宜与王厌争论,他早晚也会想清楚她究竟是何性情,崔仪不想吓坏他,提起昨日之事:“不知你昨日可有替我抄书?”
王厌果然道:“自然,行军之人时时惊梦,太后不必多虑。”
“你也知晓此事?”她感到稀奇,“我还以为你眼中只有道家经书和风花雪月。”
王厌这才有几分薄怒,眼眸定定望着他,正色:“师父时常让我们为了百姓和将士们抄写经书。”
说到这里崔仪有了些印象:“也是,依稀记得你曾与我说,会随着同门下山施粥。”
只不过王厌做不来这样的粗活,身旁还有奴仆相随。
除此之外,他也不能离粥棚太远,被人严加看守,生怕哪个流民暴起伤人。
王厌犹有怒色:“在你眼中,难不成我就是个不知人间疾苦之人?”
他自认对天下苍生尚有怜悯之心,为何在崔仪口中,仿佛他对这些全然不在乎。
崔仪听笑了:“你是与不是都不重要,反正王太傅巴不得你不知人间疾苦,他期望你什么也不知晓,只要安心在观中清修。”
说是清修,除了吃食以外,其余用物都相当奢靡,崔仪这才想笑。
自小到大,王厌岂会不知崔仪说的都是真的,他一时无言,崔仪继续道:“既然你也见过百姓的亡苦,我正有一事要告诉你。凉州数月不曾降雨,天降大旱,你师父请你回观开坛。不过这回起坛,断不能如从前那般浪费,如今朝内百废待兴,需为国库做打算。”
一连数日被禁于宫中,王厌本能地松了口气,也不会去细想个中开支,他从前就没过问,如今更不会问起。
他并非厌恶崔仪,只是更担忧事迹败露,引火烧身,到时她一个女人如何自处,岂不受天下人所指?
“何时回去?”
他的面色犹如拨云见日,说起话都不自觉温和许多。
崔仪见此,只当他迫不及待要离去,心中冷意更甚,强行按耐,只道:“届时自会请你出宫,你这几日好好歇着吧。”
王厌颔首,又随崔仪在后园中转了转,春意将浓,不日就是一片姹紫嫣红,两人虽无言,氛围比前几日要好不少。
他瞧瞧用余光看她,却不适宜地想起那一日她逼他下跪,心中的苦涩再次翻涌,想问她究竟如何看他,又不忍扰乱二人难得的和睦。
自后院出来,崔仪正要让人送王厌回宫,却见卫秀带着一群宫人姗姗来迟。
他连朝服也未换下,走动间冕珠声若玉鸣,形色匆忙。
见崔仪只着便服、气色尚好,卫秀这才缓了口气,行礼上前:“母后。”
他只当没看见王厌,崔仪使了个神色让太监送王厌回去,继而迎上卫秀:“陛下怎么来了?”
卫秀站直身子,道:“今日上朝不见母后踪影,又听人来报说您病了,儿心中担忧,特来看您。”
崔仪看他言语之间不像做假,柔声道:“我不过是借故推脱,今日心中烦闷,在宫中散心。”
心中烦闷须得叫上王三么?卫秀瞥了眼王厌离去的背影,眼神飘忽,最终只道:“母后无碍是最好,今日您不在朝前,儿不知如何应对。”
两人边说话,边往宫内走,时近午间,相约去卫秀宫中用膳。
崔仪听他这样说,试探道:“朝政之事我不过代管,陛下乃当今天子,岂能万事都等着我来做?”
她说着,用目光又打量卫秀。
他如今刚开始长身子,个头和崔仪差不了多少,腰身纤细,脸庞清瘦下颌尖尖,巴掌大的脸上生了双桃花眼,模样生得不大安分,崔太师就曾私下说过卫秀油头粉面、怯懦畏缩,不似人君。
天子嘛,应当是威严高大,和卫秀这样唇红齿白整日啼哭的作态相去甚远。
幸而他仪态端庄,否则还不知要被内臣说成什么样子。
卫秀不知崔仪在想什么,闻之色变:“母后这话是何意?您是太后,天下人皆以孝当先,我既为天子更应当以身表率。父亲去了,我只能向您尽孝,家事国事,由您过目,才是理所应当。”
崔仪也不知他这话说得是真是假,从前她不是很在乎卫秀此人,也没仔细琢磨过。
“陛下此话言重。”她想了想,“若非挂孝,陛下的年岁已能成家。”
卫秀懵懂:“成家是何意,难道成了家,母后就不是母后了?”
他连这话都问得出口,崔仪失笑,不再多言。
行至宫中,卫秀先行去更衣,惜云和她一同看着湖景,疑惑道:“太后先前不想王厌前去开坛,如今怎么又主动告知他此事?”
崔仪接过她递来的鱼食往湖中洒落:“他若不去,我又怎么能让王太傅见到他?”
惜云仍然不解。
崔仪只道:“何况,让他去了,说不定凉州真会降雨……王厌生时就有异象,此乃祥瑞之兆,从前的祈雨,他若是去了,倒当真比往常灵验。”
这听起来就稀奇了,惜云讷讷道:“天下竟有如此奇人?”
所有的祭祀与开坛祈福之事,若王厌在场,都会更灵验些,再加之太清道观名声在外,也不怪王太傅将他当个宝。
卫秀更衣回来,与崔仪一同用膳。
他吃得倒丰盛,许是正在长个头的缘由。
膳房知道太后在陛下宫中,将她用惯了的碗具一同送来,崔仪转了一上午,吃得比平时多些。
饭后,崔仪本想约祝令梅进宫,卫秀却命下人退下,正襟危坐似有话说。
“何事?”
见他这阵仗,崔仪心中已猜出几分。
果不其然,卫秀轻声:“昨日太傅至儿子宫中议事,母后可知晓?”
崔仪道:“太傅乃是朝中老臣,辅佐陛下人尽皆知。”
“他……”卫秀为难道,“他问了我许多事,事关道长与母后,还问了……”
他似是有难言之隐,崔仪让他但说无妨,这才道:“还训斥我大丈夫立足于天地,怎可受制于妇人。他误以为我手中有兵马,特来使出挑拨离间之计。”
崔仪佯装惊怒:“无耻老贼,竟妄图挑起我儿与我的祸端。”
“儿子也这样想,”卫秀不断点头,细细说来,“只不过,我见这朝中多是他的门生,与他翻脸,传出去有损名声。于是,我假意应承,敷衍于他,母后须知如今他手中已无什么实权,不足为惧,我只想看看他还有什么法子,若要动他,也得徐徐图之。”
“陛下说的这是什么话,太傅德高望重,谁要动他?”
卫秀似懂非懂,怔怔道:“母后所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