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棠灵的瞬间,他发现自己说不出那句“告辞”。
棠灵抬眼望他:“怎么急忙赶来,可是有急事?”
“没有!”好像是有些急了。
棠灵不再看他。
“神女,我只是想到一个问题,深感困惑。”他忽然产生了一个近乎荒谬的想法:是否能将棠灵也带出幻岛。
“请讲。”
“三千年前的神魔大战,你为何不愿出面?”
棠灵放下手中的笔,正色道:“你怎知我是不出面,而非不在场。”
“我问过你的,我曾见过你,千百年来怅然若失。”
“因为我当年不敢应战。”
独孤殇烨轻笑一声:“神女过谦了,当年魔界派我应战,以您的法力,战胜我易如反掌。”
“哦?你作为魔界战神,只身迎战数位神君,运筹帷幄,我如何能胜你?”语气中不乏戏谑。
“因为你比他们懂人心。”
“所以我更不敢应战。”
“为何?”
“懂人心的人,才更怜悯众生。”
话一句接着一句,直到发问的人无言以对,就此作罢。
有人懂人心,所以更怜悯众生。
有人懂人心,却能杀人于无形。
千万年的杀伐、猜忌,身居高位的俯视,身在江湖的无奈。在他这里,人心从来都是对手的弱点,是锋利的武器。
怜悯众生。
是他从未听过、想过、感知过的。
也是,若不是她怜悯众生,又怎会救他呢?
独孤殇烨苦涩一笑,起身向出口的方向走去,他希望出口还在那里,又希望自己从未寻见过出口。
再次来到那片海棠林,他坐于树下仰望彩云后的出口,从日落到破晓,一言不发。
他只知道咫尺之处便是他该去的地方;可他不知,不愿的人不止他一个。
他坐于树下,她倚在枝头。许是心照不宣,亦或置若罔闻,二人都不曾言语,亦不曾正视彼此,虽然在落日余晖里和旭日东升时,余光早已千万遍。
她不开口,怕他不走;她不回去,怕他走的时候自己不在。
最终还是她先开口了,因为她怕来不及。
“我生而为神,注定要心系天下,以拯救苍生为己任。看似高高在上,法力无边,但一举一动都背负着各界的崇拜和指责。身负天下至强之力,我理应担当大任,也曾一心想做好他们心目中的神明,但显而易见,我不够格。世间险恶,人灾可救,天灾难防,疫病可治,心病难医。后来我才知道,苍生疾苦救不尽,我空怀一身神力,有负众望。于是我心生怯懦,消极避世,匿于自己编织的虚假幻境之中,虚度流年。”
“阿棠,我也曾同你一样,想成为像先魔尊那样顶天立地的人物,受全族敬仰爱戴,我也曾为此披荆斩棘,甚至一意孤行,直到我遭人背叛,险些丧生,落入你的幻境,与你相识相知,所幸时至今日,我也算悟通了些道理:神也好,魔也好,凡人也罢,都是一样。
你是我真正结识的第一个神,从前我也以为神就应该心系苍生,六根清净;而我作为魔便该肆意潇洒。但与你相处的这些日子,我才知道并非如此。你是神,但你也有所爱,有所求,而这些被你称为“私欲”的东西,才是你可爱可怜之处。
所谓的有负众望,我也经历过,后来我才意识到,世上本就没有不负众望,只有问心无愧,无论何时何地何人何事,只要存于世间,便会众说纷纭,褒贬不一。你只是没有做好自己心目中的神女罢了。阿棠,放下那些冠冕堂皇的使命吧,你普度众生,却为何不渡自己?”
“天赋使命,如何放下?我也曾双手染血,也曾见死不救,如此罪孽深重,又当如何渡己?正是因为难恕,我才委命于这幻境之中,粉饰太平,这是我无奈无助,也是我无能无望,你不会懂的,正如你不知自己为何会落入这幻岛之中。”
独孤殇烨只当最后一句是无人知晓的未解之谜,没有深思,只是继续宽慰她:“我确实不懂,也不可能真正理解,强者往往比弱者更痛苦,因为担当,因为清醒。但一个人的善良和伟大从来不是由他没救谁决定的,有心的人只会因为你救过他们而对你感激不尽,而不会因为悲剧无法避免而怨恨你的无能。”
“我们懂彼此的心境,由此感受彼此的痛苦,至此,你应当明白了当年大战我的缺席,明白了幻岛的存在,也就……是时候离开了。还望魔尊出去之后,忘了我,忘了此地的一切。你我就此别过。”
“你也不想……敢问神女,我可否再借宿几日?”
“请自便。”
“多谢神女。”既然缘分不够,强留几段时日用来缅怀也是好的。
“十几日前失踪?你怎么不等我也失踪了再来报啊!”
“属下办事不利,殿下恕罪。”
“都下去吧。”
高位之上是妖谷的女君洛心乂,位分高,但只是一只刚满千岁的小狐狸,人说她任性跋扈,她左耳进右耳出,从不在乎。
“小叔不是前些日子还跑到妖谷来训我吗,怎么就失踪了呢?”洛心乂双手支着脸颊自顾自地想着:还是得先去会会那位新主子。
“棠灵。”
“何事?”
“按日子算下来,今日当是上元佳节了。”
“幻岛荒芜,不论这些。”她不怕上元的灯火,却畏惧他眼中的星辉。
“幻岛无非你我二人,春节都过了,上元有何不可?”
“随你。”这一次,依旧是她自愿败下阵来。
独孤殇烨勾唇,眉眼间带着他从前不曾有过的柔和笑意,垂眸瞧着棠灵,用视线描摹她的轮廓,妄图定格寒冬里的一瞬春华。棠灵感知到他灼热的目光,本能地抬头相迎,片刻又避开,两颊被烙上红晕,眼底被灼出泪痕。
人总会下意识地逃避自己不曾有过的情感,而此刻,二个历尽沧桑的人竟双双沉迷、陷落、不愿自拔。
独孤殇烨移开目光:“我……先回房收拾,日落时分去茶室寻你。这回可不能封我法力了!”
“好。”如鲠在喉,甘之如饴。
棠灵回房,昏昏沉沉间从海棠木笥中取出一身华服,她早已忘了此衣的来处,只记得这是她开创幻岛时从外界带进来的唯一物件。
或许是很重要的东西吧,但不过是一件衣裳罢了,她不想回忆了。
与此同时,独孤殇烨从内墟中取出年少征战首次全胜归来时带的紫金冠,小心翼翼的束发簪上。又从襟内掏出一支海棠木簪,简洁大气,但毫末处又禁止非凡,他放在指尖端详片刻,满意的笑笑,不知心中是无边的海棠林还是海棠林中的心上人。
“棠灵,我进来了?”门外传来独孤殇烨的询问。
棠灵没有答话,挥袖开门。
面前的门猝不及防的敞开,随之而来的是扑鼻的海棠香气。
她回眸,眉目如画,不可方物。叫他移不开目光,挪不动脚步。
平日素雅的棠灵描了眉、画了鬓、点了唇,披散的长发高高竖起,戴了白金冠,金线细绣的海棠点缀着淡粉色的衣裳。
这一刻,独孤殇烨只觉得楼阁庙宇中凡人画的神像终究俗套,只有亲眼所见才知何为神迹,眼前之人叫他甘愿沉沦,万劫不复亦无憾。
棠灵浅笑:“发什么怔,快走吧。”
未及他反应,已经被她拽着衣袖出了庭院。
他用目光丈量着她的发梢、指尖、裙摆,量不出她的温柔,也量不尽自己心中的欢喜。
“棠灵!”若是我留下来不走,我们是不是就能一直像现在一样,一直……
“怎么啦?”棠灵回头看他。
“无事,我只是想到……你好像还未曾唤过我的名字。”
“幻岛之中仅你我二人,何须唤人名讳。”
“今日上元佳节,我们做一回凡人,我唤你阿棠,你就唤我阿烨,如何?”
棠灵没回他,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
“主子,洛小殿下求见。”
“不见。”
洛心乂挥袖震开门口侍卫,大步行至殿前:“这可由不得你!舟渡,你干嘛这么心虚呀,难不成小叔失踪与你有关?”
舟渡幽幽开口:“小殿下莫要信口雌黄。”
“好,那你来说,我小叔怎会突然失踪?”
“我正在派人四处搜寻,有消息会立即知会小殿下。”
洛心乂的指尖拨弄着自己的秀发,漫不经心地望向阴影里的他:“既然还在找,你何必这么着急地坐上那个位置?你就这么笃定找不到,还是故意不想找到啊?”
“小殿下若是心生忌惮,不妨自己派人去寻,若是寻到了自是皆大欢喜,寻不到也算是还我一个清白。”
洛心乂气急:“你敢这么说,是料定我寻不到小叔,此事定与你脱不了干系!”
“小殿下不请自来,又要给本座安上这莫须有的罪名,不知是何用意啊?”
“我小叔下落不明,你凭什么坐他的位置,凭什么自称本座,亏得他从前那般器重你!”
舟渡被戳到了痛处,眸光更暗了些:“正因为他那么器重我,如今他不在了,我才势必要替他好好保管这位置呀。小殿下如此气急败坏,难道是觊觎本座的王位?”
“你!舟渡你枉为人臣,待我小叔回来我定要让他清理门户。”
“好,我在此恭候先王回归。”看他到时还有没有清理门户的力气。
洛心乂狠狠白了他一眼,气鼓鼓地走出了苍乾宫。
我们棠灵是最可爱的小女孩[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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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