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良本来都打算坐车去省回一趟了,尘封已久的校园记忆,忽然让他灵光一闪。
他在搜索栏里输入了蒋雀巡学校的名字,又额外加了论坛两个字,果不其然,他成功地找到了那所大学的官方论坛。
然而,出于**角度的考虑,论坛是半开放的性质,仅供本校的学生,进行交流和讨论。
这可难不倒舒良。
他立即打开某宝,用两元的地板价,买到了一个学生账号,登录进了学校的官方论坛。
几乎没费什么功夫,舒良就找到了跟蒋雀巡有关的讨论帖。
蒋雀巡结业的那件事,似乎流传度相当广,哪怕过了一个多星期,依旧占据着极高的热度。
其他的帖子都只有零星几个回复,两位数的回帖已经算是极为罕见,跟蒋雀巡有关的帖子,回复量却高达几百条。
舒良翻着翻着就眯起了眼睛。
比起他的想象,事情着实简单了不少,但事实却可能非常复杂。
一言以蔽之,蒋雀巡的结业是因为剽窃。
普通的剽窃还不至于让人毕不了业,但蒋雀巡的剽窃行为,发生在他的毕业作品上。
根据帖子里的讨论,蒋雀巡原封不动地抄袭了他舍友的作品,被揭穿时竟然还面不改色,直到当事人拿出了关键性的证据,他才变得闭口不言。
这件事的性质和影响异常恶劣,蒋雀巡的态度也自始至终都摆得高高在上,让负责从中协调的教职人员,感到既气愤又棘手。
按理说,学校应该立即给蒋雀巡下发结业证书,但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被他剽窃的舍友,甚至多次替他求情,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多方讨论之后,学校给蒋雀巡记了一次严重警告,并且要求他在截止期之前,再上交一幅作品。
只要作品的质量合格,他依旧能够顺利毕业。
蒋雀巡应该是答应了。
然而,作品截止期的前一天,那名被蒋雀巡剽窃的舍友,忽然因为重伤而入院。
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这是蒋雀巡所为,哪怕警方介入,结果也是一样。
但所有人都觉得那一定是蒋雀巡在蓄意打击报复。
重重的压力之下,学校不敢再给蒋雀巡机会,哪怕他已经完成了一幅新的作品,学校还是高调地公示了他的剽窃行为,草草地将他判定为了结业。
如果不是因为缺乏故意伤人的证据,舒良毫不怀疑,蒋雀巡会被直接开除学籍。
论坛里的讨论,大都围绕着蒋雀巡和那名舍友的矛盾,还有一些无端的猜测。
那名舍友的人缘似乎极好,很多同学都在称赞他的人品,同时对他的入院,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仅仅有个位数的回帖,提到了蒋雀巡是一个生性安静的人,不大可能做出如此暴力的行径。
当然,九成的回帖都包含了对蒋雀巡的辱骂和诅咒。
类似“学术败类”、“人渣”、“白眼狼”和“暴力狂”的词汇,差不多每隔几秒,舒良就能看到一个。
继续浏览了一会儿,舒良越翻越觉得没意思,他干脆关闭了页面,将手机扔到一旁,开始放空自己的大脑。
虽然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但他了解蒋雀巡的个性,那小子看似是个闷葫芦,实际倔得像头牛,外界的评论和声音,压根儿影响不到他。
舒良突然想起他在蒋雀巡的背包里发现的那幅画——
扭曲而阴暗的线条,黑沉沉的底色,每一笔都充斥着压抑和颓丧。
难道那就是蒋雀巡最终完成的作品?
舒良认为自己大概没有猜错。
因为已经被判定为了结业,作品自然也就失去了上交的意义,蒋雀巡索性将画带了回来。
舒良关心的东西不多,他仅仅是想知道,蒋雀巡究竟有没有剽窃。
他毫不怀疑蒋雀巡的人品。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太过了解蒋雀巡,他才会对这件事心生疑惑。
单看剽窃的这一行为,按照蒋雀巡的自尊心,应该绝不可能会做出。
然而,面对学校提出的新方案,蒋雀巡竟然表示了接受,还认真地完成了一幅新的作品。
出现在他背包里的那幅画,就是最好的证明。
要知道,如果剽窃纯粹是污蔑,按照蒋雀巡的自尊心,他同样不可能接受所谓的“新方案”。
那是对他灵魂的侮辱,还是以施舍的形式降临,可以说是完美地踩中了他的雷区。
于是,这就不可避免地形成了一个矛盾点。
无论蒋雀巡剽窃的行为是否属实,似乎都存在不太对劲的地方。
舒良的脑子转得都快冒烟了。
不如直接问问本人?
舒良很快就排除了这个大胆的想法。
关于结业的细节,蒋雀巡明显不愿多说,在自己没有能力改变结果的情况下,再三地追问事件的主角,简直跟作死无异,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舒良不至于那么傻。
舒良忽然想要再看一眼那幅画。
他给蒋雀巡买的红色背包,还放在沙发的中央,位置似乎一点儿都没变。
舒良将手伸向背包,却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突兀地停了下来。
他回忆起了一些往事。
蒋雀巡原本也有一个红色的书包——
米奇图案,方方正正,包带磨断了一根,旧得根本不能用。
他把蒋雀巡领回家的时候,那个书包是蒋雀巡唯一携带的东西。
舒良猜到了这个东西的重要性,才会主动询问少年,要不要把包带修一修,好让他继续使用。
少年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舒良勉强算是会一点儿针线活,但他缝补出来的东西,实在跟美观搭不上边儿,外边的店他又信不过,干脆找了对门的姚阿姨,让她帮忙把断掉的包带,想个办法再重新接上。
“这包都用成这样了,确定还要修吗?”姚阿姨不解道,“我给你找个新的吧,我家里应该有不少,就是需要翻一会儿。”
“不用不用。”舒良连忙摆了摆手,“您出手救一下这个就成,雀巡只喜欢这个包,你拿新的给他换,他还不乐意呢。”
“这是那孩子的东西啊?”姚阿姨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孩子性格确实古怪,能让他喜欢的东西可不多,我一定给你‘救活’了。”
“那我就先谢谢您了。”舒良顿时喜上眉梢。
由于断裂处被磨得全是毛边,不好直接下针,姚阿姨只能稍微修了修边缘,又找了一块颜色相近的结实布料,裁了一段,缝补到中间,花了将近一个下午的时间,才终于将书包复原了个七七八八。
隔着半米以上的距离,压根儿看不出修补的痕迹,除了外观有点儿旧,简直跟新的一模一样。
舒良真心实意地夸了姚阿姨半个小时,把姚阿姨乐得合不拢嘴,放下手里的针线,就要立马冲进厨房卤牛肉,恨不得当晚就给他们端过去。
舒良好说歹说,姚阿姨才肯休息一会儿,让眼睛先放松放松。
他把书包递给蒋雀巡的时候,少年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默默地接了回去,盯着上面的米奇图案,怔怔地发了会儿呆。
少年甚至忘了检查断裂处的复原情况。
舒良没有打扰他,也没有开口,难得安静地陪伴在了少年的身边。
那一天之后,蒋雀巡又开始使用那个书包。
哪怕包里什么都没装,他也会把书包,带在自己的身边,有时候背在背后,有时候提在手里,有时候装进车篓。
小小的红色书包,跟渐渐长大的少年相比,显得滑稽而局促,但少年过分专注的神态,让外人根本张不开嘴说道。
大约过了半年的时间,舒良照例让无事可做的少年,帮他去离家不远的豆腐铺,买一块豆腐回来。
“豆腐”这两个字,让少年挺直的身体,产生了刹那的僵硬。
舒良自然也捕捉到了这个瞬间。
“……我自己吃的。”他无语地强调了一遍,“放心,姚阿姨早上刚端了一锅卤牛肉过来,分量足够你吃个三天三夜了。”
闻言,少年的面色,才终于恢复如常。
带上自己的红色书包,蒋雀巡很快便出了门。
然而,本该在半个小时之内,就回来的人,舒良左等右等,等得就差自己出门找了,才把少年给等了回来。
少年的手里,仅仅提着一块豆腐,除此之外,他的前后左右,都变得空空如也。
“你包呢?”舒良倏地瞪大眼。
“你的车被偷了。”少年答非所问道。
他指的是舒良那辆老式的自行车。
由于只有一辆,他们必须交替着骑,舒良让蒋雀巡帮忙买东西回来的时候,少年就会骑上那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
“那你的包呢?”舒良又问了一遍。
“丢了。”少年微微垂眼,“饭好了叫我。”
将豆腐放到桌上,蒋雀巡默默地进了卧室,似乎打算休息一会儿。
舒良站在原地,把从少年嘴里蹦出的字,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大致猜出了前因后果——
少年骑着他的自行车去买豆腐,到达店门口之后,他拿着舒良给他的零钱进了店,打算买好之后再出来。
可少年没有料想到,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自行车就被人偷得无影无踪了。
放在车篓里的背包,同样难逃一劫,跟着自行车一同消失了。
舒良稍稍计算了一下时间,哪怕蒋雀巡从豆腐铺走回来,也不会耗费那么久,少年虽然嘴上不说,神色也异常冷静,但他肯定在周边找了很久,确定一无所获之后,才会死了心回来。
……不行。
舒良的眉毛皱成了一团。
自己的那辆破车,倒算不上什么,但少年的红色米奇书包,肯定对少年意义不凡,他不能就这么算了。
舒良心不在焉地烹饪好晚餐,喊少年出来吃完之后,他趁着少年收拾碗筷的时间,悄悄地出了门。
他本想等到半夜再溜出去,但这种被偷走的东西,销赃的速度都特别快,要是想把东西找回来,他必须得争分夺秒。
舒良整整在外面奔波了九个小时。
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轻手轻脚地回了家。
他本以为少年早已睡下,但他刚刚把房门关好,一扭头,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就直直地闯入了他的眼底。
“还没睡呢?”舒良尴尬地挠了挠脸,却因为碰触到了脸颊上的伤口,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啪——
少年沉默不语地打开了客厅的灯。
舒良立马作势要躲,但他这才发现,自己的位置很尴尬,身后就是房门,身前又堵着少年,他只能欲盖弥彰地侧了侧身子,避免少年看到他狼狈的正面。
开灯后,过于明亮的光线,让舒良觉得十分刺眼,不知道是因为疲劳,还是因为眼睛里弥漫的红血丝。
少年仍旧一言不发。
舒良煞有介事地咳了两声,然后将他手里的红色米奇书包,递到了蒋雀巡的眼前:“我给你找回来了。”
比起原本的破旧,书包如今脏得满是污渍,还在不停地散发着恶臭,让人不禁想要捏着鼻子后退。
舒良找东西的思路很清晰。
他们这个区域不大,周围的废品收购站只有三个,他挨个跑了一趟,很快就发现了自己那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
但车篓里的红色米奇书包却不翼而飞。
舒良没有声张,而是躲到了一旁,耐心地等待给这家废品收购站“供货”的家伙前来。
这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排除了一批又一批的对象之后,他终于等来了自己的目标。
几个年龄不超过二十岁的小混混,带着几辆明显不属于他们的自行车,跟废品收购站的老板做了交易。
等到对方拿了钱离开,借着夜色的掩盖,舒良偷偷地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虽然他体能还算不错,但他早就过了凭着一腔孤勇,冲动行事的年纪,小混混的数量足足有八个,除非是他失心疯了,才会闷着头直接上。
跟了这几个混混一路,他逐渐摸清了这些人的主心骨。
于是,舒良决定仅仅跟着主心骨走。
人数慢慢从八个下降到了三个。
舒良本想等到主心骨单独行动时再出手,但他们三个人似乎住在一块儿,眼看着就要往一栋廉租房里进。
事到如今,他必须得现身了。
经过一番“友好”的交流,舒良光荣地负了伤,混混们也被他“教育”得很彻底。
坦白说,他还是低估了这些少年的力量,哪怕他经验丰富,双拳也难敌六手,差一点就功亏一篑。
舒良从那名主心骨的嘴里,成功地逼问出了红色米奇书包的下落。
原来,这些混混翻遍了书包,发现里面竟然一毛钱都没有之后,干脆直接把书包丢进了废品收购站旁边的垃圾场,位置已经记不清了。
然而,顶着舒良“和善”的目光,对方还是硬生生地憋出了一句“偏、偏右”。
闻言,舒良拔腿就跑。
他不是害怕混混们报复,他纯粹是为了尽快赶到垃圾场。
他很清楚,垃圾场都有统一的垃圾清理时间,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凌晨四点左右。
当时,已经接近凌晨三点,考虑到还有额外寻找的时间,不跑快一点的话,留给他的只会是一片残骸。
舒良成功在凌晨四点前翻出了那个熟悉的红色米奇书包。
看来,那些小混混们没敢欺骗他,偏右一点的位置,的确帮他节省了不少时间。
由于条件有限,舒良只能简单地清理了一下那些沾在书包表面的垃圾,至于那些渗进书包内部的油污,只能等到回家以后,再仔细进行冲洗了。
因为找的时候,太过全神贯注,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如今顺利完成了任务,舒良才觉得浑身都疼得厉害。
打斗的过程里,舒良将自己保护得很好,他受到的大部分伤害,都是看起来恐怖,其实一两周就能恢复的皮外伤,没有伤到骨头和根本。
伤口基本已经结痂,只有在他扯动附近的肌肉时,才会传来又麻又痒的刺痛感。
舒良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回了家。
他本想等睡醒之后,再给少年一个惊喜,却不曾想少年会一直等待他到天亮。
舒良的手都举酸了,蒋雀巡也没有半点接过书包的意思,只是从上到下地打量着舒良,目光莫名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抱歉,书包是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味道有点大。”舒良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找到了少年抗拒的原因,“我白天给你洗洗,保证让它焕然一新,到时候再还给你。”
语罢,舒良准备收回自己抬起的手。
但他刚把胳膊往下挪了半寸,少年就猛地扯走了他手中的书包,然后看也不看地扔向了沙发,动作和眼中没有丝毫的爱惜之意。
舒良:?
他被这顿操作震傻了。
等他回过神之后,少年已经拿着家里唯一一个药箱,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
哪怕一个字都没说,舒良也能看懂少年的意图。
他瞥了一眼倒栽葱似的,惨倒在沙发上的红色米奇书包,非常自觉地选择了饭桌旁的椅子,安静地让少年帮他上药。
即使全程都板着一张脸,还闭紧了嘴巴,少年的动作依旧很轻,几乎没让舒良感觉到疼痛,反而昏昏欲睡了起来。
半梦半醒之间,他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
舒良不记得那一晚的自己是如何进入的卧室。
第二天,舒良不仅清洗了书包,还把他无辜遭殃的沙发垫子,一起清理了一遍,累得他差点想把少年揪出来打一顿。
随着他的痊愈,舒良渐渐把这件事,一点点地抛到了脑后。
不过,他鲜少再喊少年帮他跑腿,凡事都开始亲力亲为。
完全恢复的那一天,舒良的心情极好,他用力地撕下脸上的创口贴,哪怕疼得龇牙咧嘴,他依旧开心得不得了。
他决定奖励自己一顿酱拌豆腐。
舒良一边哼着小曲,一边乐呵呵地出了门。
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天空的火烧云,看得他入迷,哪怕进入了室内,他的眼中仿佛还弥漫着大片的橙红。
舒良闭了闭眼,再睁眼,重复了几次之后,他发现橙红不仅没有消失,还有了愈演愈烈之势。
“……我靠!”
舒良这才反应过来。
等他冲过去的时候,他终于看见了立在火焰后方的少年,察觉到舒良的到来,少年似乎笑了一下,才把手里攥着的东西,丢进了炽热的火焰。
“你在干什么?”舒良大声质问道。
“烧东西。”蒋雀巡连头都没抬。
“什么东——”
追问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舒良已经看到了火堆里那抹鲜艳的红色。
米奇的笑脸渐渐融化于高温,变得诡异而悲伤,像是一团不停滴泪的蜡,面目从清晰到模糊。
不得不说,对于此刻的少年,舒良也是同样的感觉。
“……为什么要把它烧了?”舒良神情恍惚地问道。
他费了那么多的工夫,才把丢失的红色书包找回来,还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清洗,少年却连招呼都不打,就把东西给烧了?
不,更关键的是,这个书包似乎寄托着少年的牵挂和执念,他明明这么在乎这个书包,为什么会突然决定将东西毁掉?
“这难道不是你最重要的东西吗?”舒良完全无法理解少年这么做的原因。
“你忘了加曾经。”少年缓慢地抬起头——
“哥,我希望你明白,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比你的安全,更加重要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