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便有二。
由于将上一次定义为了意外,蒋雀巡又一次跟在了舒良的身后。
这一次,舒良总算是走得远了一点,但也远得非常有限——
他来到了几百米之外的另一栋居民楼的楼下。
似乎是不再满足于爬树,活动完筋骨之后,舒良直接开始沿着外侧的墙壁爬动。
隐藏在车棚后的蒋雀巡几乎看呆了。
舒良将落脚点放在了空调外机,哪怕是夜深人静的时间点,他也尽量不让自己暴露在窗户外面,以免惊吓到一些跟他一样的夜猫子。
他一直爬到了三楼才停下。
虽然高度不及上一次的树,但惊吓程度绝对可以翻番,有一个瞬间,蒋雀巡甚至怀疑自己正在梦游。
站在三楼给空调外机搭的台子上,舒良微微下蹲,开始捣鼓些什么东西。
他携带了很多工具,从扳手到抹布,几乎一应俱全。
如果不是事先听说了什么,蒋雀巡肯定会认为,舒良正在窃取别人家空调外机上的材料,目的当然是拿去卖钱。
但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坦白说,他对邻里间的家长里短,完全提不起任何兴趣。
他仅仅是在姚阿姨上门送卤牛肉的时候,被迫听完了姚阿姨和舒良的闲聊。
毫无疑问,姚阿姨是一个热爱社交的人,退休了之后,她没再寻找新的工作,只是收养了一只流浪狗,一天三次地出门遛,把狗都溜得有点自闭。
她遛狗的路线也不固定,总是东边跑跑,西边去去,哪边想聊的熟人多,她就往哪儿走。
通过姚阿姨的这张嘴,舒良几乎掌握了周围所有人家的动态。
今天也是一样。
姚阿姨照例跟舒良聊了半个钟头,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其中只有一件事,给蒋雀巡留下了些许的印象。
她说,隔壁小区有一户人家,家里头有一间小卧室,空调突然不起作用了。
不仅于此,一旦把空调打开,空调外机还响得像是杀猪,别说上下的邻居受不了,那家人自己都无法忍受。
他们火速找来了空调的维修工,一番检查之后,发现问题就出在空调外机上,只要稍加修理,很快便能恢复。
但那户人家住在三楼,空调外机所处的台子,整体又不够稳固,从安全的角度考虑,维修工提出要使用升降机。
由于三楼不算高层,问题也比较简单,使用那种功能最基础的升降机即可,费用大约在五百元上下。
谁知,那家人在听完费用之后,竟然直接摆着手让维修工离开了。
由于觉得加收的费用太过离谱,他们连价都懒得还,口径一致地让住在小卧室里的家属忍忍,再加上当时已经过了秋分,本身也热不了多久了,不如再挺一年,没必要浪费这个钱。
他们给出的种种理由,乍听之下,似乎很有道理,但住在那间小卧室的人,姚阿姨恰巧认识。
那是一位年龄接近九十岁的老人。
老人本来精神头不错,可连续几天接近四十度的高温,住的地方却不能开空调,已经把老人折磨得面露菜色。
原本至少还能开个窗,坏就坏在维修工上门检查的时候,不慎将本就破败不堪的窗户,又弄坏了一点点——
大体上不影响使用,但如果想要开窗,必须使用非常大的力气。
老人明显没有这个力气。
于是,她一天要喊晚辈帮忙好几次,晚辈的态度由此变得越来越不耐烦,后来干脆装作听不见她的呼唤。
老人不是不想一直开着窗户。
哪怕开窗会有蚊虫叮咬,老人也宁愿不停地开着窗户通风。
然而,只要外面刮起一阵大风,窗户就会被吹得自动闭合,而自动闭合之后,老人自己根本打不开。
空调开不了,窗户也不留一道缝隙,老人这几天过得是生不如死,只能捱到白天的时候,赶紧出门避避暑。
在向姚阿姨倾诉的时候,老人的眼泪,简直是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她已经连续一周没能睡好觉,现在连走路都觉得费劲。
姚阿姨同情她的遭遇,提出让老人去她家暂住两天,反正姚阿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另一间卧室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老人过来缓缓。
但老人犹豫了片刻,还是拒绝了姚阿姨的提议,她并非是不好意思麻烦姚阿姨,只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放不下家中的小孙子,不敢轻易换地方居住,哪怕仅仅是两三天。
姚阿姨在描述这件事的时候,语气是又急又气,她一方面是气老人的家人,竟然如此慢怠一位高龄老人;另一方面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哪怕被糊弄成了这样,仍旧优柔寡断地不肯离开。
蒋雀巡不知道舒良会怎么想,反正他的心里,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但根据舒良此刻的举动,蒋雀巡已经猜出了舒良的心声。
与其说是意料之外,不如说是果然如此。
就连最专业的维修工人,都觉得需要升降机才能去的地方,舒良竟然二话不说地踩了上去。
蒋雀巡情不自禁地蜷紧了双手。
他知道,舒良在爬上去之前,肯定经过了一番评估,认为风险可以忽略不计,才会这么做。
但他还是被愤怒冲刷了头脑。
为什么会有人傻到为了毫无干系的陌生人,心甘情愿地窝在角落默默付出,甚至将自己的人身安全,当成秤砣上的砝码,随意地摆出来衡量?
蒋雀巡觉得自己好像永远都读不懂舒良。
可无论如何,被舒良主动领回来的人是他,他本身就是舒良善意的极致体现。
跟舒良其他的行径相比,他似乎拥有不可替代的唯一性,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每一次,目睹舒良做出类似的举动,徘徊在蒋雀巡心中的疑问,都会变得更强烈一点。
舒良很在乎自己。
对此,蒋雀巡深信不疑。
但舒良同时还在乎很多事。
由于这些事的优先级,远远地落在蒋雀巡之后,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展现出绝对的漠视,可蒋雀巡忽然发现自己简直错得离谱。
他想要霸占舒良的全部情绪。
无论是最基本的是非善恶,还是日常的喜怒哀乐,甚至于陷入绝境后的那根浮木,应该都悉数交由他来扮演。
你已经是我视野里的全部。
那么,作为等价的交换,你至少应该跟我一样。
很小的时候,蒋雀巡就发现自己不同于其他的孩子,他总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件上,近乎病态地滋生出混杂着毁灭欲的贪婪。
尽管他不认为这是他性格中的缺陷,但他依旧会谨慎地将这些东西藏好,因为他不想为自己的家人带来麻烦。
毕竟,这已经是他为数不多能够感受到的温暖。
失去了一切之后,他本该走上那条最极端的道路,但他又猝不及防地遇上了舒良,那些被他藏好的东西,似乎永远都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然而,蒋雀巡比谁都清楚,自己究竟是由什么构成。
那些压抑到极致的东西,不仅没有消失,还被碾碎了注入进他的骨血。
爱的背后是恨,暗恋到了尽头会选择放手,唯有他天生与这些一成不变的秩序和规律相悖。
他把所有的反义词都融为了一体。
蒋雀巡不会再有两面的转变,因为他从来都只有一面——
一个任何人看到都会望而却步的阴暗面。
在他沉思的这段时间里,舒良不单搞定了空调外机,还顺带着修理了失灵的窗户。
为了不吵醒屋内的老人,他全程都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小心翼翼的动作,让他流了不少汗,以至于在过分狭窄的落脚地,汇聚出了一团小小的水洼。
天色太黑,再加上修理完毕的如释重负,让舒良忽略了脚下的变化,他轻轻地挪了挪位置,打算沿着来路回去,却不慎踩上了那团水洼。
要知道,湿处和干处的摩擦力完全不同,舒良的脚底立马猛地一个打滑,还没来得及再度掌握平衡,他就开始直直地往下落。
三楼的高度说高不高,说矮也不矮,一个不留神,很可能会受重伤。
幸好,舒良的反应很快,发现落势不可逆之后,他开始尝试着扒一些东西,作为他下落的缓冲。
接连扒了两个防盗窗和一个空调外机,舒良终于将速度降了一大截。
即便如此,他还是颇为狼狈地落了地。
虽然没有惨烈到头脚颠倒,但脚底被震得又麻又痛,精疲力尽的舒良,直接一屁股栽了下去,努力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地站起来。
舒良忍不住有些着急。
不是他不想在这儿休息,主要是他在下落的时候,弄出了喧天的动静,肯定已经有居民被他吵醒,他再不溜走的话,恐怕会说不清楚。
偏偏心里越急,腿上越没力,舒良都快放弃了,一只手臂突然横到了他的身前。
舒良愣愣地抬头,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看见了少年紧绷的脸孔。
瞬间,无数个疑问涌上心头,但舒良急着离开现场,只能二话不说地搭住蒋雀巡的手臂,将对方当成一根栏杆,勉勉强强地撑起了自己的身体。
似乎是看出了舒良的难处,蒋雀巡没有立即收回他的手臂,反而将一瘸一拐的舒良,一直领到了这片小区之外。
他全程没有开口,搞得舒良心里直打鼓,生怕蒋雀巡把自己带到哪个荒山,来个杀人埋尸的一条龙服务。
他走神得厉害,直到穿过了一扇再熟悉不过的房门,他才发现蒋雀巡已经将他平安领回了家。
舒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蒋雀巡放下手臂,转身走向客厅的沙发,沉默地躺了上去。
他将背部朝向尴尬立在门口的舒良,明明两人之间只有一个半步就能迈过的小茶几,却好像隔了一堵厚厚的墙,哪怕用榔头去砸,都无法轻易砸穿。
此时此刻,舒良终于品出了一丝丝的不对劲。
“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他满怀愧疚地开口道。
“……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回应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似乎早已在心底酝酿了无数遍,只等一个能够公然质询的契机。
蒋雀巡不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还给他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普通人这时候可能已经生气了,会对蒋雀巡提出的新问题置若罔闻,但舒良既不是普通人,又被少年磨平了棱角,听见蒋雀巡的声音,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非常高兴。
少年还愿意搭理自己,起码说明这事儿,还有挽救的可能,只要他能给出正确的回答,这个坎儿就算是过去了。
“行善积德呗。”舒良不假思索道,“你那么聪明,肯定明白这个道理。”
保险起见,他在实话实说的同时,还不忘讨好地夸了蒋雀巡一句,希望对方能够听出他的煞费苦心。
然而,舒良左等右等,都没能等来少年的下一句。
……这是个什么意思?
舒良又开始拿不定主意了。
困意阵阵袭来,哪怕没受什么重伤,舒良的身体也即将散架,他干脆不再等待,小碎步地挪进了卧室。
不论即将迎接的是狂风还是暴雨,都得先让他好好睡上一觉再说。
舒良的脑子很乱,他本以为自己需要靠数羊来入睡,但他的脑袋刚刚沾上枕头,意识就沉沉地陷入了混沌,连被子都没来得及盖。
最终,还是由蒋雀巡帮他掖好了被子。
“如果行善真的能积德——”少年的眼底漆黑一片,“你又怎么会遇上我?”
蒋雀巡轻轻地落下了最后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