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肉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陈年旧事（四）

越是临近高考，学业就越是紧张，他们上课的时间，甚至延长到了周末，周六的从早到晚，他们都需要在学校补课，留给他们休息的时间，仅仅剩下一个周日。

即使是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周日，也需要完成繁重的功课，才能获得片刻的喘息。

为了让精神放松，温泽开始带着舒良看碟。

他知道舒良不喜欢去他家，还特地租了一个小单间，仅仅是为了在周日的晚上，跟舒良一起看电影。

没有特定的题材，他们从国内看到国外，从过去看到未来，从爱情看到科幻。

无论看的是什么，舒良都会非常专注，他的双眼会紧紧地聚焦于屏幕，仿佛此时此刻的自己，不是坐在舒适的沙发，而是进入了影片搭建的世界。

你甚至可以任意地触碰他，只要没有干扰到他的视线，他都不会开口阻止。

但温泽是一个表里如一的正人君子。

他从不会趁人之危。

他做过最出格的一件事，不过是在舒良连续看了八个小时的影片，终于昏睡过去之后，迎着朝阳的第一缕光线，用食指轻轻地点了一下对方的鼻尖。

他们之间的关系，缺少恋人的甜蜜，却又微妙的和谐，从相处到交谈，无一不轻松自然，如同一对相伴了多年的至交好友。

舒良懒得去思考未来，他只是觉得目前的状态，令他感到非常舒适，决定暂时随波逐流。

温泽跟他一样，却又不太一样。

他的未来可以有无数条线，不仅每一条都清晰笔直，而且全部都是让人艳羡的康庄大道。

现在，他必须把舒良加进去。

因为这才足以称得上是他眼中的康庄大道。

等到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他才会把选项陈列在舒良的眼前。

毕竟，温泽永远都不会让他在乎的人为难。

“为什么喜欢看电影？”一边走在上学的路上，温泽一边询问身边不断打着哈欠的舒良，“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吗？”

“没有。”舒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但我可以现在想想。”

“……可能是觉得新奇吧。”直到走进了校门，舒良才迟疑着再度开口，“原来人还可以这么活，大概类似于这种心态。”

“可是，电影的很多设定，都完全脱离于现实。”等待了许久，温泽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注定只能活在虚构的作品里。”

“这难道不是优点吗？”舒良边说边伸了个懒腰，“不用活在现实，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

语罢，他径直朝着教学楼走去，将神色怔怔的温泽，留在了他的身后。

第二天，舒良意外地收到了一份礼物。

拎着有点沉，将外包装拆除之后，他才发现那是一台崭新的DVD机，型号和功能都无可挑剔。

保守估计，也得是四位数以上的价格。

“为什么要送我这个？”舒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台机器。

“你不是喜欢看电影吗？”温泽还记得对方昨天说过的话，“把它带回家，不用等到周日，你就能够进入另一个世界。”

温泽的确是一个贴心的朋友。

他顾及了方方面面，唯独没有料想到，舒良的家里，竟然困难得连台电视都没有，根本无法连接DVD机。

舒良当然可以选择据实已告。

事实上，他都能够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温泽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惊讶的神情，然后又很快收敛，接着，他会若无其事地告诉舒良，一切都怪自己思虑不周，让舒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一天之后，舒良会额外收到一台电视。

对方可能会选择上门安装，因为电视的重量，远远地大于一台DVD机，无法被包装成一个微不足道的礼物。

这其实是一个好结果。

既能给家里添置一台电视，又能让DVD机拥有工作的机会，还能给自己带去快乐。

但舒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谢谢。”

他低头接过了对方的礼物。

距离高考还剩下一个月的时候，温泽突然告诉舒良，他决定不参加高考，直接去国外读书。

“可是——”舒良听得目瞪口呆，“你的成绩那么好。”

“这不会让我的努力白费。”温泽耐心地解释道，“正是我过去的那些努力，让我拥有了下定决心的勇气。”

“好吧。”舒良还是听得云里雾里，“祝你一切顺利。”

“你愿意跟我一起吗？”对方几乎没有停顿。

“……什么？”舒良猝然一个踉跄，“不是，你这人还在国内，怎么就开起国际玩笑了？”

“我没有同伴，只身一人前往异国他乡，心里其实也没底。”温泽“楚楚可怜”地望向舒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有你陪伴在身边，我肯定会安心许多，所以，我想问问你——”

“你愿意帮忙消除我的恐惧感吗？”

闻言，舒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没钱。”半晌，他终于声音艰涩地开口，脑子里滚过了无数种理由，他还是选择说了实话，“真的没有。”

“我是在请求你的帮助，这种外在的因素，肯定是交由我来解决。”温泽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只要你答应，你就只需要完成一件事，那就是通过语言考试，资料我都整理好了，你的英文成绩不错，我相信你肯定没问题。”

“……我还没答应呢。”舒良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你自顾自地说这么一大段做什么？”

“是我太心急了。”温泽的目光中藏着一丝笑意，“那么，请问你的决定是？”

“你父母知道我们的关系吗？”舒良却突然话音一转。

“知道。”温泽点了点头。

“那他们是什么态度？”

“他们无条件地尊重我的个人意愿。”温泽看起来并没有撒谎，“我喜欢的人，他们肯定也同样喜欢。”

“是吗？”舒良用不咸不淡的语气反问道，“既然无条件地尊重你的个人意愿，还会强迫你带两份盒饭？”

“……啊？”面对舒良的质问，温泽瞬间愣住了，表情甚至泛起了傻气，“差点忘记还撒过这样一个谎了。”

他说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

舒良：？

“我果然天生不是撒谎的料。”温泽露出苦恼的笑容，“尤其是面对你。”

“关我什么事？”舒良感觉自己非常无辜。

“你的记忆力好得出奇。”温泽放轻了声音，“以至于什么都忘不掉。”

对此，舒良确实无法反驳。

“你还没告诉我。”温泽出声提醒道，“你的决定是什么。”

“我的决定就跟那封情书一样。”舒良瞥了对方一眼，“我得好好地考虑一下。”

“资料我下午给你。”温泽却立即眉开眼笑，“每天放学回家之后，你记得看一看，一两个小时足矣，保证可以轻松拿下考试。”

“等等——”舒良快要被对方的笑容闪晕了，“我刚刚的那几个字，有任何一个字，代表了“同意”吗？”

“那就这么说定了。”温泽却忽略了他的质问，“下午见。”

“你——”

舒良还没想好怎么输出，温泽就已经飞速离开了这里，速度比他打篮球的时候还快。

傻子都看得出来，对方的心情极好，甚至可以说是狂喜。

“……服了。”

望着对方越来越模糊的背影，舒良忍不住小声吐槽了一句。

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火苗，开始在他的胸口晃悠。

舒良终于重新拾起了认真学习的态度。

岂止是一两个小时，除了吃饭和睡觉，他基本都在研究温泽给他整理的资料。

后悔已经晚了，因为温泽已经帮他报名了考试，时间正好卡在高考的前一天。

哪怕舒良临时改变了主意，他也可以继续参加高考，温泽绝不会堵死他的后路。

如同一道温柔的月光，对方永远默默地照亮他的前路，哪怕他踯躅着停留在原地，对方也从未开口催促，自始至终都陪伴在他的身边。

至于温泽自己，早就顺利通过了考试，成绩依旧优异得让人望洋兴叹。

一切就绪，对方完全可以现在就前往国外，他的停留仅仅是为了等待舒良。

与其说从小就习惯了去国外度假的温泽，会对陌生的环境产生恐惧，不如说更加需要陪伴的人，其实是舒良自己。

显然，舒良从未有过旅游的经历。

活了十八年，他连省都没出过，更别说是出国。

他感觉非常忐忑，却又因为温泽的存在，愿意咬牙试一试。

温泽给了他第二种选择，他却决定背水一战，将全身上下的赌注，都押在高考前的这一场考试上面。

没错。

舒良也决定放弃高考。

他们看似拥有一模一样的动机，但截然不同的背景，却让决定背后的种种，存在疯狂和合理的一线之隔。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舒良总是想不通这个道理。

他顽强抗争的东西，既不是命运，也不是逆境。

从头到尾，他都在对抗人性——

他自己的人性。

一个月后。

考试终于来临。

尽管仍然存在很多不足，但他已经尽可能地掌握了温泽提供的资料，他的心情在紧张和兴奋中切换，连手都抖得不成样子。

温泽说好要来送他进考场，但舒良在门口等了很久，都没能等到对方的身影。

为了避免迟到，他独自去了考场，还差点因为卡点，被工作人员拦在门外。

一番解释之后，他终于被允许进入，正式开始考试。

也许是因为温泽的第一次失约，也许是因为昨晚的一夜没睡，舒良感觉心跳很快，脸也越来越麻，以至于发挥严重失常。

勉强应付完了考试，舒良垂头丧气地出了考场。

还在考虑搪塞温泽的说辞，他就被告知了一个消息——

温泽死了。

温泽什么都不怕，唯独非常怕水，好像是因为小的时候，保姆给他洗澡的时候，由于太过劳累，在浴缸边昏睡了过去，却把他留在了满水的浴缸里。

对于任何一位成年人，甚至是小孩来说，浴缸的深度都不足为虑，但婴儿显然不属于这个范畴。

幸好，另一位负责打扫的阿姨，恰巧进入卫生间打扫，发现了如此危险的境况之后，立即将温泽拯救了出来。

哪怕仅仅晚上一分钟，温泽都必死无疑。

尽管得以幸免于难，他却开始恐惧深水，这几乎演变成了一种本能，至今都无法改变。

他从不会主动去海边、湖边或河边，他唯一不擅长的运动是游泳，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但他却淹死在了一个深约五米的蓄水池。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哪里。

也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高考的前一天，温泽的死讯传遍了学校，包括刚刚参加完语言考试的舒良。

他又一次来到了楼顶。

从中午到傍晚，又从傍晚到深夜，舒良一直没有改变自己的姿势。

直到黎明射出的第一缕光线，恰好刺进了他的眼底，让他流出了生理性的泪水，他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在天台烧掉了温泽为他准备的资料。

资料有厚厚一沓，火焰越烧越旺，他却觉得越来越冷。

舒良的书包里还放着一封情书。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将这封粉红色的情书取出，他本想将它直接丢进火堆，却又无论如何都无法松手。

于是，经过片刻的思索，他分离了信封和信纸，又将信纸小心翼翼地塞回了书包。

然后，他将手里的粉红色信封，折成了纸飞机的形状，滑翔着落进了面前的火堆，一眨眼便化作了灰烬。

“飞吧。”

舒良轻声说道。

他记得情书里面有一句话——

这是我第一次书写情书，以往在进行回复的时候，我都会祝福他们前途似锦，但我对你怀有特别的祝愿，我衷心地希望你能“飞”，飞往你的心之所向，飞抵你的自由之所。

最终，舒良还是参加了高考。

他本以为处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之下，他一定会考得非常糟糕，现实却完全与想象相反，他竟然考出了目前的最好成绩。

虽然还是无法跟温泽比肩，但他第一次挤进了年级前一百，反倒是他准备了许久的语言考试，成绩可以说是一塌糊涂，出国基本无望。

当然，即便他考得非常好，他也不可能再拥有出国的机会了。

高考的超水平发挥，让他瞬间多出了无数种可能，但舒良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一所本地的二流大学。

从来都没有什么心之所向，也没有什么自由之所，一直以来，他都是在乘风而上。

缺少了托住他的那阵风，他注定只能往下落。

因为他生来就没有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