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雀巡的大学生活简直枯燥到了极点。
明明是活力满满的年纪,他却过得比上班族还要两点一线。
除了上课和吃饭,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校园锻炼。
他当然不是什么健身狂魔,他只是尽量让自己的空余时间充盈起来,压抑住自己逐渐走向病态的思念。
只有累到精疲力尽,他的大脑才会清空,舒良的脸也会随之消失。
但那仅仅能坚持一小会儿。
因此,他会不停地继续,直到一闭眼就能睡着。
四年的时间,既是蒋雀巡给自己的期限,也是他给舒良的机会。
想象总是很美好,蒋雀巡将计划制定得十分豁达——
假如他回来的时候,舒良已经展开了新的生活,那他会选择毫不留恋地放手,但如果一切都没变,他会不计后果地冲向烈日。
然而,从他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起,蒋雀巡就陷入了深深的懊悔。
离不开对方的人,从来都不是没有脾气的那个,而是看似独立的自己。
他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的决定而煎熬。
但舒良本不该承受这些,他只是做了一件好事,甚至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精力和金钱。
迄今为止,蒋雀巡的所思所想,还仅仅是一场独角戏,哪怕他已经无法抽身,作为一个没有入戏的人,舒良仍然可以随时离开。
与其说他是在给舒良机会,不如说他是在给自己一个冷却期。
舒良是拯救他的人,他不应该恩将仇报,如果对方只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远房的表弟,那他就应该将这个角色扮演到结尾,而不是将对方的三观,拖入跟他一样万劫不复的深渊。
蒋雀巡原本真的打算让自己冷静。
但由他亲手促成的分离,却让他的情绪发酵成了地狱。
说来可笑,他第一次正视自己的情感,居然是在他跟对方分离的时刻。
他突然意识到他其实一点儿都不大方。
他是一个在感情方面偏执到极限的自私鬼。
无论舒良喜不喜欢他,对他的感觉,又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他都不会干净利落地放手。
他会利用对方对他的心软,不停地纠缠下去,直到对方烦了厌了,麻木地接受现状。
通过一场演习性质的分别,蒋雀巡误打误撞地确认了自己本性的卑劣,但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两败俱伤的坏事。
他只知道自己不会再佯装大度了。
这四年是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他无比确认这个事实。
他要做的事,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像过去的每一天那样,潜移默化地扭转对方的意愿。
只要在一个人的身上,不断地添加属于自己的零件,等到启动的那一天,不需要任何助力和催化,对方就会自动变成你的东西。
童年时,蒋雀巡会这么对待不听话的伙伴,结果也总是无一例外地成功。
虽然舒良已经不再是孩童的年纪,但他拥有一颗赤子之心,注定会被蒋雀巡这种人玩弄于掌心。
按照原本的计划,蒋雀巡给彼此的时间是四年,但仅仅是在四年开始的第一天,他就迫不及待地做出了一个残酷的决定。
然后,他会将这个决定,贯彻到他的生命尽头。
……
大三下的某一天,蒋雀巡照例在操场夜跑到了凌晨,回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原本总是人声嘈杂的大学校园,如今已经荒凉得连个鬼影都看不见。
蒋雀巡却早就习惯了这种寂静,他正打算往宿舍楼里走,一声细弱的呼唤,却让他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蒋、蒋同学?”
蒋雀巡回过头,看见了站在拐角处的细瘦人影,对方的脸被树叶投下的阴影遮蔽,让他一时间无法分辨究竟是谁。
正常人可能会开口询问,但蒋雀巡不想浪费多余的时间,他选择直接朝着对方走了过去。
“邱然冉。”他在对方的面前站定,“有事吗?”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女孩抬起头,眼角泛着红,泪痕依稀可见,她语无伦次道,“其他人都睡了,我、我不知道该找谁了,可——”
“什么忙?”
蒋雀巡打断了她。
闻言,女孩也冷静了一点,她用手匆匆地抹了把脸,向侧方让了一步,露出了她身后的东西。
蒋雀巡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邱然冉日常使用的帆布包。
他跟邱然冉虽然不是同班同学,但有几节专业的大课,会被安排在一起上。
女孩总是会提前占好前排的位置,对方用来占位的东西,通常就是这个普普通通的帆布包。
如今,帆布包的拉链被拉开,里面似乎装着一个活物,蒋雀巡稍稍弯了弯腰,才看清那是一只小猫。
“这是我每天都会喂的流浪猫。”邱然冉的语气已经恢复如常,但字与字之间,还是会有细密的颤抖,“我在校外的炸鸡店兼职,每天十点下班,回到学校是十一点左右,我一般会在这个时间点喂它,它也总是早早地等在那里,但我今天在老位置找了半天,都没能看到它的身影,喊它也没反应,我不太放心,就在周围找了找,也没有找到,我猜它可能是被其他人喂了,没有多想,就开始往宿舍走,但就在靠近宿舍楼下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微弱的猫叫,我循着声音,终于在路边的草丛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它。”
“它不知道是被什么野兽咬了,肚子破了一个大洞,肠子都流出来了。”女孩又忍不住开始落泪,“看见我靠近,它好像还认得出我,会用舌头舔我的手背。”
“如果把它继续留在草丛里,它肯定坚持不到明天早上,我只能把外套脱了,包在它的身体外面,然后把它放进了我的帆布包。”邱然冉终于解释完了来龙去脉,“我想救救它。”
“不像是被野兽咬了。”蒋雀巡已经半蹲了下来,打量着小猫腹部的伤口,“更像是被东西碾了。”
“什么?”女孩瞬间瞪圆了眼睛,“故意的吗?”
“不知道。”蒋雀巡却摇了摇头,“总之,先送到宠物医院吧。”
他们学校的位置在郊区,周围虽然有几家宠物店,但都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那种,早就已经关门打烊,邱然冉赶紧用软件打了一辆车,带着小猫去了离他们最近的那家宠物医院。
“你这个伤得也太重了。”宠物医生一看就皱起了眉头,“必须立马进行手术。”
“能救活吗?”泪花在女孩的眼眶里打转。
“不好说。”宠物医生叹了口气,“但我们会尽力。”
闻言,邱然冉冲着医生郑重地鞠了一躬——
“拜托了!”
“别浪费时间了,先去前台缴一下费用,然后把单据拿过来。”宠物医生起身道,“我同步去做一下术前准备。”
“好的好的。”女孩忙不迭地点头,“谢谢您。”
由于太过慌张,女孩忘记了询问金额,等她跑到前台,才得知费用竟然高达七千多块。
然而,女孩翻遍了全身上下,仅仅翻出了两千多块钱,她本想向朋友求助,但手机高强度地使用了一天,还在出租车上的时候,就已经没电自动关机。
即便她借来了充电器,让手机成功开机,凌晨三点多的时间,她去哪儿找一个没睡觉的朋友,还愿意借给她四千多块钱?
退一万步说,即便她真的能找到,她现在耽误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会让小猫的生机,再多流逝掉一点点。
邱然冉快要崩溃了。
事实上,她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子,但今晚这一连串的事件,几乎榨干了她的泪腺。
“我来吧。”蒋雀巡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可以刷卡吗?”
“当然。”前台值班的工作人员,一边做出回答,一边麻利地接过了他递来的银行卡。
“我、我过几天就还你。”女孩呆呆地看着他的侧脸。
“不必了。”蒋雀巡收起卡片,拿上单据,朝着急诊室走去,“我不是在借钱。”
邱然冉在原地愣了很久,直到站在她后方的人,开始催促她离开,她才如梦初醒般地冲向了急诊室。
等她终于到了地方,蒋雀巡已经处理好了一切,手术马上就会开始,他们能做的只剩下等待。
手术的时间大约是两个小时。
蒋雀巡坐上了一张长椅,邱然冉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坐到了他的身边。
“……你饿吗?”
女孩这才觉得气氛略显尴尬。
闻言,蒋雀巡摇了摇头。
“我也不饿。”
邱然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接上这么一句废话。
她本想掏出手机,打发打发时间,但她找了半天,才想起她把手机留在了前台充电,只好悻悻地作罢。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因为太过无聊,女孩偷偷地瞥了一眼坐在她身边的人。
不知何时,蒋雀巡已经将双眼闭合,头部靠在后侧的墙壁上,似乎在闭目养神。
他一定很累吧。
女孩满含歉意地想道。
遇到蒋雀巡的时候,对方应该刚刚夜跑完毕,发丝上还滚着汗珠,脖子上的青筋,微微向外凸起。
邱然冉本以为自己会闻到浓重的汗味儿,但蒋雀巡的身上只有涩而淡的青草香,跟她习以为常的那种男性,好像一点儿都不一样。
如果说,她从未注意过蒋雀巡,那这一定是谎话。
开学的第一天,她和她尚未熟悉的舍友们,就已经把同个系别里,打眼的那几名男性,挨个点评了一遍。
其中,蒋雀巡无疑是被提及次数最多的那一个。
倒不是说他的五官,有多么的精致无暇,他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他身上那股无法用言语来概括的气质。
只要你往他那儿投上一眼,就会控制不住地想要看第二眼和第三眼,即使他脱离了你的视野范围,你也还会想要依依不舍地跟过去。
由于对方当时背了一个大红色的包,她们还给他起了一个亲切的外号——
小红。
后来,她们发现蒋雀巡好像只有那么一个包。
再后来,她们又发现蒋雀巡的衣服数量,似乎也十分有限,鞋子更是两双平价的运动鞋来回倒。
区别于那些武装到配饰的艺术系男生,蒋雀巡从未在着装上,花费过任何“保持干净”以上的心思。
但没人会觉得他落魄,也没人会觉得他寒酸,有的人是衣服穿人,有的人是人穿衣服,蒋雀巡绝对属于后者。
坦白说,邱然冉很羡慕对方的生活态度。
蒋雀巡的随性和从容,绝不是源自于拙劣的伪装,他应该拥有异常坚实的内里,从而支撑起了他的外在。
邱然冉的家庭条件,其实也算不上好,为了能够尽早独立,她一直在干杂七杂八的兼职。
但她还是会时不时地购置一些漂亮的衣服,再买上几件她根本不缺的化妆品,仅仅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合群。
或许,这才是真正让她留意蒋雀巡的原因。
人总是会向往站在高处的人,尤其是这个高处,还是她日思夜想着渴望攀登到的地方。
少了四千多块钱的时候,邱然冉不是没想过向身边的蒋雀巡求助,但通过以往对他的观察,她知道对方的生活条件,可能跟她都存在一定的差距,女孩实在是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然而,结果还是让对方破费了。
虽然她承诺了要还他,但蒋雀巡那时的态度,女孩看得一清二楚,绝不是顾及面子的推辞。
他是真的不认为她需要还给他什么。
不知为何,邱然冉的心里又酸又胀,让她想要长长地叹一口气。
反正被她偷看的人正闭着眼睛,她瞄得愈发肆无忌惮了起来。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蒋雀巡。
邱然冉恨不得立刻发消息给她那些认为蒋雀巡的气质大于外貌的朋友,告诉她们蒋雀巡的外貌,其实一点儿都不输给他的气质,无论是鼻眼还是下颌的线条,都优越得令人不自觉地屏息。
青年人的代谢,总是十分旺盛,从她此刻的角度望去,她甚至能够看到对方的下巴上,冒出了淡淡的青色胡茬。
邱然冉顺带着瞟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这才发现时间居然已经过了凌晨四点,怪不得会浮现出这些微小的变化。
“……你在看什么?”
蒋雀巡忽然睁开了眼睛。
“没什么!”女孩火速移开了视线,“我、我在发呆!”
闻言,蒋雀巡什么都没说,只是神色漠然地扫过了她的脸,然后再度将双眼闭合。
邱然冉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她随即又感觉有点失落,虽然她暂时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感到失落。
女孩不敢再盯着蒋雀巡,干脆学着对方的样子,也阖上了眼睛,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开始默默地为小猫祈祷。
手术结束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邱然冉懵懵地睁开双眼。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累到了极点,导致她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概念,但墙上的时钟告诉她,确实还没到两个小时。
“抱歉。”医生遗憾地低下了头,“这只猫还处于幼年期,再加上伤势太过严重,没能撑到手术结束。”
闻言,刚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的邱然冉,又重重地栽了回去。
他们返回校园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如果是在居民区的街道,热气腾腾的早餐摊,肯定早就连成了片,但习惯了七点以后再起床的大学生们,让校园仍然处于相对的僻静之中。
只有寥寥无几的早起人,正在操场上,睡眼惺忪地晨跑。
邱然冉往那儿看了看,然后跟走在前方的蒋雀巡,小声交代了几句话。
“知道了。”
蒋雀巡点头道。
宿舍区是男生在前,女生在后,他们先一步来到了蒋雀巡的宿舍楼下。
“我走了。”
蒋雀巡转身便朝着宿舍大门走去。
“等等——”
女孩迟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还有什么事?”蒋雀巡顿住脚步回头道。
“……无论如何,今天都谢谢你了。”女孩的双眼俨然肿成了核桃,“改天我请你吃饭。”
“不用。”蒋雀巡却拒绝得干脆,他重新将身体转了回去,直接穿过了大门,“我会帮这个忙,不是因为你。”
他当然看得出来,女孩的情绪正处于低谷,也看得出来,对方因为自己的雪中送炭,正在悄然滋生的情愫。
他只是选择把它们扼杀在了萌芽期。
蒋雀巡不在乎女孩会不会因此而备受打击,从而陷入更深的绝望,如果他会在乎这件事,那也就意味着他没有了拒绝的必要。
而且,他仅仅是实话实说——
看到小猫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确信了自己会帮忙,因为眼前的这只小猫,跟他几年前第一次跟踪舒良的时候,看到的那只被舒良从树上救下来的狸花,几乎一模一样。
从毛色到品种,甚至连幼小的年龄,都拥有极高的相似度。
很可惜,舒良救的猫活了,他救的猫却死了。
或许是他天生就没有什么拯救的天赋吧。
又或许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席卷而过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