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阿姨送过来的卤牛肉,舒良和蒋雀巡整整吃了三天才吃完。
可能是因为久别重逢,姚阿姨这一次准备的量特别巨大,他们都快要把牛肉当饭吃了,还是哼哧哼哧地连干了三天。
舒良将姚阿姨拿过来的锅碗,冲洗得干干净净,他本想立即给姚阿姨送回去,但手头突然来了个事儿,耽搁了一下,他就把还东西的这茬,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直到一周之后,望着厨房里多出来的一套厨具,他才重新回忆起了这件事。
舒良赶紧带着东西去了对门。
然而,他敲了半天的门,都没人给他回应。
大概出门采购去了吧。
舒良又把锅碗拿了回来。
他一直等到晚上七点,才又一次带着东西,敲响了对面的房门。
结果却依然是无人应答。
舒良终于觉得有点奇怪了。
要知道,姚阿姨可是《新闻联播》的铁杆粉丝,每天晚上七点,她都会雷打不动地守候在电视机前,仅仅是为了看完这半个小时的新闻。
她不爱跳广场舞,除了跟人闲聊,她就只爱看电视,尤其是新闻频道。
从前,她还会出门遛遛狗,自从养的狗死了之后,她连门都不怎么出了,专心在家研究起各个台的新闻播报水平。
也就是说,除了必要的采买,她基本都待在家里。
难道是去亲戚家探亲了?
舒良同样觉得不太可能。
但凡是姚阿姨要出远门,一定会提前跟自己说一声,免得舒良上门找不到人。
舒良纠结了好半天,还是觉得心里七上八下,将锅碗又一次放回自家之后,他去卧室翻出了姚阿姨交给他的备用钥匙。
现在天黑了不方便,他打算明天起一个大早,再上门一探究竟。
这把备用钥匙大概是三年前到了他的手中。
那时,姚阿姨准备去省会看望她的女儿和外孙女,可能要去一个月以上,她特地给舒良配了一把钥匙,嘱咐他,如果社区有什么事儿,需要居民配合,让他帮忙照顾一下对门。
舒良当然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然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姚阿姨最终没能去成省会,没过多久,她的狗也得癌症走了。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姚阿姨变得不再爱出门,尽管她对待舒良的态度,还是跟从前一般无二,舒良依然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意志中的消沉。
但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一艘千疮百孔的旧船,即将航行到终点,除了努力让对方慢一点,作为一个旁观者,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尽管没能找到使用的机会,那把钥匙还是就此留在了他的家里。
闲置了这么久,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清晨,舒良拿起手中的备用钥匙,精准地插进了对门的钥匙孔。
一打开房门,还没来得及往里看,一股难闻的腐臭,就径直闯入了他的鼻腔。
舒良整整在门口站定了三分钟。
直到他因为眼前的画面,引发的持续性耳鸣,渐渐归于了平静,他才僵硬地拿起了手机,按下了报警电话。
姚阿姨是死于脑后的猛烈撞击导致的脑出血。
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判断,她似乎是在客厅里滑倒,后脑勺重重地磕到了桌角,然后身体脱了力,倒在了桌子旁。
然而,从撞击到死亡,至少相隔了一到两个小时,姚阿姨在意外发生之后,应该也还存有一定的意识,可她似乎没有做出任何求生的举动。
甚至于固定电话就摆放在桌子的边缘,只要抬手就能够到,哪怕力气无法支撑她输入一位又一位的号码,姚阿姨也完全可以按下回拨键,拨给上一个打电话过来的人。
但她什么都没做。
固定电话好端端地摆放在距离她咫尺的位置,一点儿都没有被人拿起的痕迹。
这几乎是违背本能的一件事。
但舒良似乎知道是因为什么。
根据法医的鉴定结果,姚阿姨差不多死于一周前,舒良往前推了推,又结合了对方去世时的着装,确认了姚阿姨应该是在给他们送完卤牛肉之后,不慎在自己的家里滑倒。
如果他当时能够留一留姚阿姨,如果他当天就把姚阿姨送来的卤牛肉,装进自己的锅里,再把姚阿姨的厨具清洗干净,立即给她送回去,结果会不会变得截然不同呢?
舒良不知道。
但凡事都没有如果。
今天,蒋雀巡起得比他还早,天刚亮就没了人影,舒良独自回到自家的客厅,属于姚阿姨的锅碗,还摆放在他的饭桌上。
舒良望着已经开始掉漆的高压锅,一直从日上三竿望到了日落西山,连眼珠子都没怎么动。
七点多的时候,他听见了开门的窸窣声。
舒良神情疲惫地看向终于归来的人——
“姚阿姨走了。”
“听说了。”蒋雀巡一边点头,一边放下手里的东西,“对她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
“……为什么?”
“她很孤单。”
蒋雀巡轻轻地落下了四个字。
“人都是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走,孤单就注定意味着死亡吗?”舒良不以为然地反问道。
“她不是你形容的孤单。”蒋雀巡却摇了摇头,“她是灵魂上的孤单。”
他们草草地吃了一顿饭。
仿佛预知到了舒良没心情下厨,蒋雀巡从外面打包了两份盖浇饭,作为他们今天的晚餐。
这可能是舒良吃过最食不知味的一顿饭。
他很想再吃一口姚阿姨做的卤牛肉,但早在几天前,他们就将存货吃了个精光,他那时还说,他已经快要吃腻这个口味了,希望姚阿姨能够改良一下配方,试一试麻辣风味的卤牛肉。
人好像总是这样。
身在福中却不知福。
盖浇饭吃了一半,舒良隐约听见了来自对门的动静,他想都没想就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打开家门冲了出去——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正准备进屋。
“……舒良?”她一眼就认出了形色仓皇的人,“我是中午过来的,去了一趟派出所办手续,忙活了大半天,刚有空回来看看,还没顾得上感谢你,你千万别介意。”
“不必。”舒良语气沉沉道,“我没能帮上什么忙。”
他同样认出了眼前的女性。
对方是姚阿姨的女儿,名字叫赵莹雪,以前也住在本市,只不过是在市中心附近。
几年前,她和丈夫孩子举家搬到了省会,留下了姚阿姨一个人,还住在这座经济相对落后的城市。
别误会,绝不是对方不孝,而是姚阿姨确实不想走,她在本市待了一辈子,哪怕省会既繁华又舒适,她也没有挪窝的打算。
“怎么不用谢?”赵莹雪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哪怕不是为了……这件事,你照顾了我妈这么多年,我肯定得报答你。”
“姚阿姨不缺我的照顾。”舒良摆了摆手,“反倒是她一直在照顾我们。”
“……你们?”
闻言,赵莹雪面露疑色。
似乎是为了呼应舒良的话语,蒋雀巡也从屋内走了出来,沉默地站到了舒良的身后。
“呃……这位是?”
赵莹雪的声音和目光都带着犹疑。
事实上,她模模糊糊地辨认出了来自过去的影子,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是让她想认又不敢认。
“蒋雀巡。”舒良直接说了全名,“有印象吗?”
“当然!”赵莹雪对当初的少年,可谓是印象深刻,“几年没见,居然都长这么高了,五官好像也长开了,看着比过去更俊。”
面对赵莹雪的夸赞,蒋雀巡仅仅是微微颔首,示意他接收到了对方的评价。
“脾气倒是一如既往。”女人失笑道。
“我们先别杵在这儿了。”舒良结束了这场无意义又尴尬的对话,“你是来休息的吗?”
他看向赵莹雪。
“不是,我来收拾收拾东西,最近工作忙,实在是走不开,好说歹说,也只请到了一天假,再加上留芸芸一个人在家,我也不太放心,后半夜我就得赶回去,票都已经买好了。”女人叹了口气,“等周末我会再过来一趟。”
“我来帮你吧。”舒良示意蒋雀巡先回屋,“姚阿姨这儿我常来,很多东西的位置,我还算清楚,可以让你收拾得快一点。”
“那太好了。”赵莹雪感激道,“我确实是赶着回去,就先不跟你客气了。”
有了舒良的加入,赵莹雪的确是收拾得飞快,但她也隐隐地感受到了一种羞愧——
明明姚阿姨的女儿是自己,她却还没有舒良这个陌生人,熟悉母亲家里的这些零零碎碎。
“你别多想。”舒良看出了对方的失落,“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你们住得那么远,还不像我这个个体户,成天游手好闲,肯定没时间顾及这些琐事。”
“我没多想。”赵莹雪苦笑了一下,“我就是觉得讽刺,人在的时候,总是觉得来日方长,人走了,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出了这么远,却从没想过回一回头,哪怕仅仅是望一眼。”
“姚阿姨会理解的。”舒良既像是在对女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她是我见过最想得开的长辈了。”
“是啊。”赵莹雪的眼中泛上了一层雾气,“她一直都想得开,想不开的人,只有我自己。”
两人就此沉默了下来。
望着坐在地板上的赵莹雪,舒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他们的初遇。
那时,赵莹雪还住在本市,她的女儿芸芸,年龄还不到五岁,在幼儿园读中班。
暑期到来之后,由于夫妻俩都工作繁忙,他们把芸芸送到了外婆家,也就是姚阿姨这里,让她帮忙照看两个月。
为了能够离女儿近一点,赵莹雪也暂时搬回了这个她出嫁前的家,只有她老公为了上下班方便,还留在他们自己的房子里。
舒良就是在那时碰见了赵莹雪和她的女儿芸芸。
凑巧的是,他当时也是为了归还锅碗,但在他敲门之后,给他开门的人,却不是以往的姚阿姨,而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
芸芸的性格非常活泼,看见了一个陌生人之后,她说什么也要把舒良拉进来,陪她玩上一会儿。
舒良自然是一万个愿意。
与其回去跟少年大眼瞪小眼,他宁愿跟天真烂漫的芸芸呆在一起,让他好好地体验一把当哥哥的乐趣。
仅仅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舒良就跟芸芸混成了连糖果都要一人一半的铁瓷。
这才是小朋友的正确打开方式啊。
舒良险些流下两行感动的热泪。
至于他家里的那位超龄小朋友,肯定是在成长的过程里,意外搭错了哪根弦,才会完全不吃他这一套。
舒良终于找回了少许的自信。
七月中旬的某一天,他按照前一天的约定,又一次来到了姚阿姨的家中,却意外地看见了另一个女孩子。
“这位是?”舒良小声地询问姚阿姨。
“丫妹。”姚阿姨笑呵呵地回答道,“她是芸芸的同班同学,她母亲上班忙,把她送过来,跟芸芸玩一天,晚上再接走。”
“哦哦。”舒良了然地点了点头。
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比起芸芸的开朗好动,丫妹的性格要腼腆内向许多。
她本来跟芸芸玩得正开心,看见舒良进来之后,她立马藏到了芸芸的身后,只窃窃地露出了两只眼睛,偷偷地打量着这位陌生的哥哥。
“别怕。”芸芸人小鬼大地拍着胸脯保证道,“这是我的小弟一号,保证不敢欺负你。”
对此,无故被降级成了小弟一号的舒良,只能无奈地表示——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即便如此,丫妹还是不敢接近他,整个人都变得拘谨而忸怩,连游戏都不肯继续做了。
直到舒良跟姚阿姨进了侧卧,她才重新跟芸芸疯玩了起来。
“她家条件一般,她妈妈一个人带着她,估计平时没少吃苦,孩子才会比较怕生。”姚阿姨对他解释道,“你别往心里去。”
“我往心里去什么呀?”舒良哭笑不得道,“敢情我在您心里,就是这么一个会跟孩子置气的幼稚鬼形象?”
“幼不幼稚不好说,但你在我心里,肯定也是一个孩子。”姚阿姨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我看你,跟看她们,也没什么区别。”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一个女人上门接走了丫妹。
那时,舒良早就回到了家中,只是在下楼倒完垃圾,悠哉走上楼的时候,凑巧碰见了她们。
女人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容貌清秀,身材偏瘦,两只眼睛像是两汪清泉,水波潋滟中,平白透着一股坚韧。
她温柔地牵着丫妹的手,一步一步地朝着楼下走去。
可能是白天玩了太久,再加上时间较晚,丫妹明显已经困了,小脑袋一点一点,却还执着地攥紧妈妈的手,踉踉跄跄地向下走着。
“再见。”
擦身而过的时候,舒良小声地对丫妹说道。
继续越过几级台阶,他们之间的距离,被拉得越来越大,舒良终于听到了小女孩软软糯糯的回应——
“再见。”
他的心情顿时就飞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