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舒良差点被气笑了,类似的伎俩他见过不少,这么理直气壮的还是头一回,“赵阿姨是这么跟您说的吗?”
赵阿姨就是介绍他过来的那位广场舞阿姨。
“是啊。”中年男人笃定地点了点头。
“难道是中间有什么误会?”舒良也装出一头雾水的样子,“正好,我看您家里有一台固定电话,也没坏,我记得赵阿姨的号码,我们现场打给她问问,核实一下情况?”
闻言,中年男人立马不说话了,脸色也变得阴沉。
“您放心,打电话的钱,我会帮您在总费用里扣除,绝不会占您的便宜。”舒良还在继续表演。
“老赵可能是年龄大了,说话没个准头,但她的出发点是好的,没必要大晚上的打扰人家。”中年男人硬是挤出了一丝苦笑,“我的条件,你们也看在眼里,老婆十多年前跟人跑了,子女也不管我,日子过得糊里糊涂,家里实在是拿不出什么钱,要不,这一次你们就先当帮我个忙,等下一次……下一次你们不是还要来修音箱吗?到时候,我再一起结给你们。”
“谁家不困难啊?”舒良却不像买司机的账那样买他的账,“我们如果过得好,会千里迢迢地出来帮别人修东西?您之前掏出来的烟,我也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不是特别名贵的牌子,但也不是我们能够负担得起的东西,您至少过得比我们舒坦,不是吗?”
“烟、烟是别人送给我的!”中年男人瞬间拔高了音量,“我一把年纪了,不仅低声下气地求你们,还主动退了一步,你们别得寸进尺啊!难道你们上学的时候,老师没教过你们,要学会尊老爱幼吗?”
面对中年男人的质问,舒良简直有一肚子的话,亟欲向对方输出,但他的余光,忽然瞥到了那个乖巧站在他身后,始终一言不发的少年,不知怎么的,他就此泄了气。
舒良闭上眼睛,冷静了片刻,再睁眼的时候,他已经决定放弃今天的收入:“好,我帮您一次忙,维修算免费,但我上门的时候也说了,您这儿实在是太远,我们来这一趟不容易,您帮我们把路费报销了,行不行?”
“没问题。”中年男人似乎很满意这个结果,“多少钱?”
舒良说出了一个数字。
但这个数字既不是他支付的车费,也不是算上回程之后的两倍,而是扣除掉那百分之三十的费用。
哪怕看透了眼前这位的人品,舒良也仍然坚守着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
既然说明了是来时的路费,那就一定是来时的路费,至于多给司机的百分之三十,完全是出于他的善心,不应该由他的客户承担。
因此,舒良仅仅说了计价器上的数字。
“多少?”
中年男人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于是,舒良又将同样的数字说了一遍。
“好家伙,我还真以为你们打算帮忙,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中年男人怒极反笑道,“小小年纪,好的不学,专门学会讹人了是吧?”
“我们没有讹人。”舒良诚恳地摇了摇头,“我们打了车,发票还在我身上,我给您——”
他将手伸进口袋,准备将发票取出,作为他没有撒谎的证据,但他说到一半的话语,却骤然被中年男人粗暴地打断。
“两个没爹没娘的小泼皮,别在这儿给老子装蒜,再特么讹老子,老子把你们腿都打断!”中年人神色狰狞地大声吼叫。
舒良忽然觉得自己没必要再拿出什么所谓的证据了。
“您知道吗?”他顺势将手插进兜里,语气甚至可以说是轻柔,“为了提防您这样的小人,我其实特意留了后手,您要不要猜猜看,后手是什么?”
“什、什么?”
显然,中年男人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出。
“我帮您修理了不少东西呢。”舒良的嘴角分明在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冷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坚冰,“它们看着是好了,可谁知道会不会在使用的过程里,又突然出什么毛病,尤其是煤气灶这种危险物品,您在使用的时候,一定要万分小心啊。”
闻言,蒋雀巡忍不住偏过头,看了舒良一眼。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目睹舒良生气。
事实上,他跟舒良相识了八年,仅仅见到过两次对方生气的模样,这就是第一次。
“你——”中年男人顿时被气得说不出话,“你是在威胁我吗?”
“哪能啊?”舒良一脸疑惑,“我这不是在好心提醒您吗?”
“……行!算你狠!”只见中年男人的脸色,在红和绿之间,不停地切换,纠结了好半天,他才从怀里摸出了一把钱,忿忿地朝着地面扔去,“拿上你乞讨来的钱,然后赶紧给我滚!”
见状,舒良不卑不亢地蹲下身,一张张地凑出了他不久之前说出的那个数字。
他没有多拿一分一毫。
“走吧。”舒良微笑着看向身边的少年。
“好。”
“……喂!”发现他们真的打算就此离开,中年男人又有点急了,“你就这么走了?好歹把你的后手,给我处理一下啊!”
“防君子不防小人。”舒良说完又觉得对方大概率是听不懂,于是换了一种更直白的说法——
“我压根儿没留什么后手。”
“你们把我当猴耍呢?”闻言,中年男人怒不可遏道,“你嘴里还有一句干净话吗?”
“您要实在不信的话,我建议您跑一趟电器城,把您这些破铜烂铁都换了,保证出不了什么问题。”舒良已经开始站在门口不紧不慢地穿鞋。
“……什么?”
中年男人险些将眼睛瞪出了眼眶。
也就是说,他白白在这儿陪了一个下午的笑脸,不仅什么便宜都没占到,还很有可能要花费更多的钱,这让他满脑子都是冲动的念头。
“老子艹你祖宗!”
中年男人气急败坏地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狠狠地冲着舒良的后脑勺砸去。
察觉到后方传来的动静,舒良立即条件反射般地推开了站在他身边的少年,哪怕对方压根儿不在对方的射程范围之内。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足半秒,舒良只能匆促地侧过了头,避开了最大的打击面。
烟灰缸险险地擦过了他的耳廓,撞上了他面前的门,然后碎得四分五裂。
在疼痛抵达神经之前,红色的液体已经一滴滴地落向了他的肩膀,舒良迟钝地用手指蹭了蹭,才发现自己似乎正在流血。
见状,中年男人也有点后悔,但做都做了,他可不能表现出心虚。
他本想扯着喉咙,再多吼上几句,掩饰他的做贼心虚,但他忽然对上了蒋雀巡的目光——
与野兽无异的凶戾,让他瞬间闭紧了嘴巴。
理智告诉他,自己没必要害怕一个看起来营养不良的孩子,但趋利避害的本能,却让他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我劝您还是尽早去一趟电器城吧。”
片刻之后,舒良轻轻地将大门拉开,带着少年离开了这里。
下楼的过程里,他们谁都没有开口,只有此起彼伏的脚步声,证明他们一直离得很近。
从楼道走出来的那一刻,舒良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放松,连伤口都不再往外渗血。
比起白天的荒无人烟,夜晚倒是多了几分野趣,市区里难得一见的星星和月亮,此时正高悬在他们的头顶,指引着他们离开的路径。
“这里肯定打不到车,我们往大路的方向走走吧。”舒良拿出他口袋里的小纸片,靠着泼洒下来的月光,努力辨认起周围的道路。
“每一次都是这样吗?”
蒋雀巡的问题却来得没头没尾。
“什么每一次?”舒良不解地看向少年。
“挣钱。”
“怎么可能?”舒良立即夸张地摇了摇头,“要是每一次都这样,我肯定不长现在这幅样子了,你看到估计都认不出我。”
他甚至还故作哀伤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少年果然没能理解这句话的逻辑。
“因为被气变形了啊。”舒良等的就是少年的追问。
语罢,还没来得及观察少年的反应,他自己就先笑了个前仰后合。
等他终于重新将身体站直,他才发现少年自始至终都木着一张脸,连嘴角的弧度都没变。
“……不好笑吗?”舒良疑惑道。
少年摇了摇头。
“好吧。”舒良瞬间感觉很挫败,“有时候,真不知道谁才是大人。”
他发出小声的嘟囔。
“疼吗?”少年看向他被擦破的耳尖。
“有点儿。”舒良没撒谎,“但跟腰酸背痛比起来,这都不算什么,你别担心。”
“嗯。”少年主动移开了视线。
“走吧。”舒良已经找到了正确的路线,“运气好的话,走上半个多小时,应该就能碰上的士。”
他照例率先迈出了步子。
“哥,我们坐公交吧。”少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确定?”舒良认真地思考了几秒,“坐公交的话,我们至少得走两个多小时,估计只能赶上末班——”
“车了。”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脚步也同样一滞。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少年第一次主动喊他“哥”。
就像他跟中年男人介绍的那样,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在面对邻居的询问时,舒良一直将蒋雀巡说成从远方投奔他的表弟。
虽然舒良看起来完全没有被人投奔的价值,但他至少看起来像是一个情绪稳定的正常人,很适合带蒋雀巡这种性格孤僻的孩子。
然而,无论舒良怎么明示,少年都完全不买他的账,不是压根儿不称呼他,就是直接用“喂”来替代,或是没大没小地喊他的全名。
为此,舒良在邻居面前解释了无数遍,借口找得连他自己都害臊。
他都打算放弃了,结果对方却突然开窍了,虽然想不通原因,但舒良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满足感。
他本想再开口调侃两句,又怕惹恼了少年,让这来之不易的称呼,还没被自己捂热,就插上翅膀飞走了,干脆装作没听见,继续若无其事地向着前方走去。
这声“哥”一出,舒良顿时觉得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痛了,耳朵上的伤口,更是完全失去了知觉。
他发现自己又变得干劲满满,哪怕走上一整晚,也绝不会被累倒。
“听你的。”舒良笑容满面地改了主意,“咱们去公交站。”
“好。”
他们整整走了三个小时。
舒良从最开始的趾高气昂,渐渐变得胸闷气短,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甚至怀疑人生。
但少年的感受却完全相反。
这里没有路灯,只有皎洁明亮的月光,在泥土路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
蒋雀巡一步步地踩着舒良的影子,让自己瘦弱的身体,完全在舒良的笼罩范围之内。
他们好像融为了一体,又好像没有,一个迎着月光,一个躲着月光,在湿软的地面上,留下两串或深或浅的脚印。
少年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这样他就能跟着舒良一直走下去,不用忧心前路,也没必要回首过往,只要低着头慢慢走,仿佛时间都会为之凝固。
“到了。”
舒良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
“……到了吗?”少年的眼中泛着迷茫。
“嗯。”舒良凑近了公交站牌,“我看看,末班车是……十一点半,我们赶上了!”
舒良险些丢脸地喜极而泣。
他们到达的时间是十一点二十,还有十分钟发车,路线是从底站坐到底站。
也许是因为太累,舒良和蒋雀巡在乘客寥寥无几的公交车上,互相依偎着睡着了,直到司机师傅无奈地摇醒他们,他们才惊觉已经到站了。
凌晨三点,他们终于踏进了家门。
“晚安。”舒良哈欠连天地朝着卧室走去。
“晚安。”
少年正准备躺下来,却发现舒良倚靠在门边,眼神中饱含着期待和鼓励。
“……哥。”
少年只能被迫补充了一句。
“这才对嘛!”
舒良满意地进了卧室。
几天后,少年又独自去了一次中年男人的家。
开门的时候,中年男人一脸疑惑。
蒋雀巡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而是一脚踹了过去,再转身将大门关好。
舒良不忍心解决的事,他会用自己的方式,替他一一解决。
但他不会让舒良知情。
因为他害怕一旦将本性暴露在对方的眼前,就会失去跟对方朝夕相处的权利。
少年什么都不怕,唯独恐惧这个。
中年男人的哀嚎和求饶,时不时地从门缝里传出。
坦白说,少年已经足够手下留情了。
他仅仅是处理了中年男人拿起烟灰缸的那只手而已。
“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中年男人不断发出杀猪般的叫声。
他试图进行过反抗,但中年男人没有料想到,瘦得跟竹竿似的少年,竟然会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哪怕使出了浑身的劲儿,他也没法挣脱开少年的束缚。
“你可以试试。”蒋雀巡冷静地看着他,“不过,你最好想清楚后果,因为我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听懂了吗?”
中年男人立即被吓傻了。
“我问——”少年反扣住中年男人的手腕,“听懂了吗?”
“听、听懂了!”中年男人已经疼得屁滚尿流,“真的听懂了!”
对方满脸都是泪水,下半身还隐隐有腥臊味传出,脱口而出的话语,也开始颠三倒四。
少年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不久之前,还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他们头顶的东西,在稍微强势一点的力量面前,顷刻变得什么都不是,连一粒尘埃都不如。
只有太阳永远是太阳。
但他没法像对待尘埃一样对待太阳,也无法将太阳从天空里摘下来,只能像夸父一样逐日。
他心甘情愿地被焚灭成灰烬,但太阳只是平等地照耀着每一个人,哪怕是那些被他蔑视为尘埃的东西。
事实上,少年没有感受到丝毫报复的快感。
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在做出这些行径的时候,他的脑子里竟然充斥着一个奇怪的想法——
假如他这么对待那个人,那个人会不会愿意乖乖地留在他们的小房子里,再也不去沾染那些无关紧要的尘埃。
黑洞能够吞噬太阳吗?
少年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只是克制不了被太阳吸引的本能。
计划执行完毕之后,少年打算离开了。
但他在临走之前,突然看见客厅的茶几上,放置着一个崭新的烟灰缸。
少年微微眯起眼睛。
中年男人撒下的谎言,因为这个烟灰缸的出现,瞬间变得可笑而荒谬。
少年抬手将烟灰缸砸碎。
瘫倒在地面的人,忽然听见一声巨响,顿时被吓得浑身一抖。
“你应该知道我要做什么。”
少年一步步地走了回去。
逐渐逼近的脚步声,让好不容易以为自己熬过了这场酷刑的中年男人,又一次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你会有报应的。”对方的眼中恨意和惧怕交织。
“报应早就来了。”少年不为所动地蹲了下来,他按住中年男人的后颈,然后缓慢地闭合了自己的一只眼,以便通过对方那只完好无损的耳朵,瞄准散落一地的碎片——
“你诅咒得太晚了。”
屋内的嚎叫声陡然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