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有线索了!”
“进来说话。”
梁蕴品正在批示公文,头也不抬,“不要毛毛躁躁。说过多遍了,府里现下不止我一人。”
“噢,对对对。”
一心跑得气喘吁吁,人已经进了书房,闻言又回头将门仔细掩上。
“大人,查了这些日子,终于叫我逮着他的马脚了!”
转过身,一心露出松快的神情,左手捏着一封褐色的信,正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右手手心,“真没想到他的防范意识这么强,之前倒是我小瞧他了~”
笔尖一顿,梁蕴品幽幽抬起眼,“找着那封信的下一个去处了?是谁去取的?”
“信?什么信……”
一心先是露出困惑的神情,迅即反应过来,“噢!大人是指——祁小爷的四百两银票,和那个信封的下落?”
梁蕴品眉头一皱,语气忽然严肃起来,“同你说过了,别这么称呼他,依旧唤他祁公子便可。”
“呃……是,祁公子。”
一心摸了摸鼻子,露出一个讨好的笑,“祁公子的四百两银票和信封现下还寄存在金湖钱庄里,纹丝不动呢,咱们的人守了十好几日也没见有人去取,还差点被金湖钱庄的掌柜当毛贼赶出来……”
言罢,一心仰着头,煞有介事地揣测道,“大人,您说会不会是咱们多心了?那个信封里会不会只有银票,压根就没有什么书信?”
“……”
梁蕴品一脸不快,眼底的寒意将一心戳了个透心凉,“不是你同我说,离开湖州的前一日,你亲眼看见阿生将一封信和四百两银票塞进了信封?你还信誓旦旦告诉我,那信封上写了字,怕是祁璐要给谁通风报信去了。”
“若那信封当真是个装银票的摆设,你倒是解释解释,那些字又是什么?”
“呃这……呵呵,大人您消消气,小的或许那日没吃饱,看花了眼也不一定……”
一心忆起那日的情形——他路过祁璐的房间,正巧碰见阿生在收拾细软,顺便将梁蕴品强塞给他们的四百两银票装进了一个信封。
信封上的点点墨迹勾起了一心的疑心,他躲在门后偷看,却很快被阿生发现,临出门前狠狠啐了他一口。
忆及此处,一心心中生出些许憋屈,讪讪道,“总而言之,那东西确实还在钱庄,若大人不放心,小的继续安排人手,看着那钱庄的动静便是了。”
“……若不是此事,你方才冒冒失失地跑进来做什么。”
梁蕴品执起笔,欲继续翻看公函,却见一心一脸无辜地走上前来,“大人,那头没有消息,这头有啊!”
“您忘了吗?咱们离开湖州后,安排人手留下寻找一辉的下落,找了足足大半个月才有了些眉目。这不,我一收到消息便着急忙慌地来跟您汇报了,您还误会……”
“给我罢。”
梁蕴品搁下笔,无奈地瞥了一心一眼,“下次进来直接说事,不要啰嗦。”
“我哪有——行行行,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一心想翻白眼又不敢翻,将信件双手交到梁蕴品手中,趁他拆信的间隙简述信中的消息,“一辉起初是躲到了湖州西郊的一处庄子里,隐姓埋名地当上了庄稼汉,叫咱们的人苦寻不得。可后来不知怎地,他又回到了湖州城,乔装打扮成定真族商贾的模样,在城中四处藏匿,这才露了马脚,被咱们的人发现。”
梁蕴品一目十行地看完信上的字,信纸一收,眸光一动,即刻想通了因果,“除了咱们的人,还有一队人马在追查他的踪迹。”
“大人英明。”
一心点了点头,“小的苦思冥想,也只有这个解释能说得通了,且那队人掌握的消息比咱们的人更详尽,他们或许早就知道一辉的落脚点,只是碍于咱们,不敢大张声势地围追堵截,却不料一朝走漏了风声,还是叫一辉给跑了。”
“没错。”梁蕴品心思百转,顺着已知的事实推敲目前的局势,“如无意外,那队人定是幕后之人派来取一辉项上人头的,一辉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无法向那人复命,又不能继续蛰伏在我身边,现下除了逃命,别无他法。”
“是,只可惜一辉这狐狸实在太滑不溜手,咱们的人发现他时,他身边乌央乌央跟着一大群人,有身手不凡的暗卫和打手,还有许多定真族的商贩,咱们的人怕引起大邹和定真族的冲突,投鼠忌器,终究是没敢动手,只能远远地缀着他们。”
一心说着,拳头逐渐握紧,“眼下他一日12个时辰都不离人,连出恭都有人守着,当真是怕死到了极致!就是不知那群商贾究竟是如何盘算的,咱们的人瞧着他们出了城,竟是往汴都的方向过来了……大人您说,一辉若跟着他们,不是自投罗网么?”
梁蕴品颔首沉思了会,道,“先按兵不动,叫他们继续跟着,切莫暴露行踪。汴都城里也得安排咱们的人做局,到时里应外合,设计将他拿下。”
“明白。但要在汴都做局,恐怕咱们人手不足,得同府里商量……”
“找老二吧,”梁蕴品掐了掐眉心,“别提我中毒一事,就说我身边出了奸细,不想让父亲母亲担心,让他带几个心腹府兵,从旁协助抓捕。”
一心点头,抿了抿唇,“还好府里有二少爷能为您分忧……说来二少爷前几日传书来此,您来不及看便出门了,现下您看过了吗?二少爷甚少来信,莫不是府里……”
“府里没事。”
梁蕴品想到这件事,头更疼了,揉搓眉心的手劲更重了些,“……是父亲寻了些高手,来保护我们四个,保护我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这……”
一心对梁蕴品不耐烦的神情感到不解,“这是好事儿啊,大人,若有高手在旁,以后那些想害您的人便无从下手了,您能用的人不是更多了么?”
“虽然如此,但是……”
“您看这一回,”一心试图让梁蕴品宽心,“咱们为了查一辉和祁公子的事,派了多少府卫出去,连寻常替您跑腿的人都不够了,还得劳烦您亲自进县城办公务。这一个月下来,咱们都没在府里吃过几回饭……”
“你以为那些人来此地,当真会忠心于我么?”
梁蕴品瞟着一心,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索性把话说开,“他们是官家的人,以保护之名,行软禁之事。”
“什么?!”
一心听闻此话,恨不得原地一蹦三尺高,也顾不得什么避讳了,当即破口大骂,“当今圣上怎地如此糊涂!冤了梁家,毁了几位少爷的姻缘不止,还要软禁——”
“不是你想的那般,莫要妄言天家之事!”
梁蕴品忧心一心祸从口出,又无法将此事道明,只能挥挥手一笔带过,“罢了,见招拆招罢,二弟既说这群人是父亲寻来的,想必父亲也不会坐以待毙,必然从中做了些功夫,咱们擎等着他们便可。”
“……好吧。”
一心明白梁蕴品的苦心,但心中始终不爽快,拉长了脸站在原地东张西望,恰好看见梁蕴品摞成一叠小山的公文旁边放着两盏茶。
一盏是湖州大夫开的清心汤,另一盏则呈现出碧玉一般的晴底绿,看着通透莹润,与寻常点茶的茶汤并不相似,闻着还有淡淡的荷香。
“少爷,那是什么茶,从前怎么没见您喝过?”
一心的称呼从“大人”变回“少爷”,意味着谈话从公务转回了家事,梁蕴品提起笔低下头,顺理成章地下起了逐仆令,“你若无事,便替我到南漳瞧瞧,据说当地有恶霸侵田之事,还害死了一位农户的姑娘。”
“什么?如此嚣张!这群欺男霸女的狗玩意儿,看我不把他们一网打尽……”
一心气得摩拳擦掌,却见天色近晚,实在是跑不动了,只好软下脾气,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少爷,赏口饭吃吧,我都多久没吃过陈婶做的饭菜了……小的留下来伺候您用饭,如何?”
梁蕴品笔走龙蛇,表情岿然不动,“我今日不在书房用饭。”
“那您在哪儿用饭我就跟到哪儿,嘿嘿~”
一心虽大大咧咧,但在礼节之事上极少僭越,唯有美食面前会偶尔贪嘴,在梁蕴品的默许下同桌分食。
梁蕴品见赶不走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终是说了实话,“……今晚我到盈蕖馆用饭。”
“盈蕖馆……是何处?”一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少爷您要下馆子么?”
“……不下馆子,就在府内。”
“府内?哈哈哈,少爷您别开玩笑了,咱们府内何时有过如此诗意的别院?你瞧您的主院和书房,连个牌匾都没有,哈哈哈哈哈……”
一心对梁蕴品找由头赶他的能力嗤之以鼻,直到梁蕴品抬起头,一声不吭地与他对视,他才惊觉这不是玩笑话。
“嘶,您是指……祁公子的别院?”
一心终于想起,祁璐入府后,梁蕴品派王叔找人整修过东边的别院,只是他们甫一回府便要应对诸多公务,别院整修之事他们根本无暇顾及,更别提祁璐本人了。
“少爷怎地突然想起要去,是祁公子来邀您了?”
“不曾。”梁蕴品眼角余光一瞥那盏碧玉清荷茶,淡淡道,“只是突然想去看一下。”
“噢,也对。入府一个多月了,也是时候摸摸他的底了。”
一心托着下巴,回想起梁蕴品的安排,“祁公子入府时,少爷您曾令王叔和来福盯着他,有情况随时来报,至今也不见消息,想来祁公子并未有什么大动作。既如此,主动去会会他也好。”
“嗯。”
梁蕴品不动声色,心想他哪止是没有大动作。
——“祁公子十分喜静,每日清晨会在落芙亭钓一会儿鱼,用过早饭回到沁荷居看书,一看便是一整天。”
——“午后和傍晚时分,祁公子会出来走走,且每回必路过大人的别院,还会停下来张望一小会儿,若大人在,他便急匆匆地小跑至小厨房,为大人烹茶煮汤,可大人大多时都不在,他也只能悻悻而归。”
……
来福和王叔的话大同小异,三两句便描绘出祁璐在府中的日常,虽无后院勾心斗角之腌臜事,也算得上清静自在,可梁蕴品听后莫名觉得心被泡在了一个醋池子里,酸胀得让他透不上气。
就这么出着神,梁蕴品已经走到了通判府后门,离盈蕖馆仅余百丈路程,忽然被一心拽着停了下来。
“少爷,你看。”
二人正好走到一处拐角,借着一棵硕大的龟背竹掩映了身形,梁蕴品顺着一心的指引向前看,只见两道清颀的背影映入他眼眸。
一心压低声音:“那仿佛是祁公子……和阿生?”
梁蕴品眯了眯眼,“除了他们,对面还站着一个人。”
“嗯,看着有点面熟,仿佛是……嘶,是南漳那片庄子的庄头?”
一心眉心一紧,“他来做什么?”
“庄头?”
梁蕴品困惑地看向一心,“赏给我的田亩和庄子,不是一应交由母亲打理了么,这个庄头怎会登通判府的门?”
“少爷您忘啦,南漳的白头庄,是年头咱们办了一桩大案,被罚没赏赐下来的,才赏下来您就忙活别的公务去了,后来又到湖州赈灾,一来二去,这个庄子就被耽误了,至今还未移交给夫人打理呢。”
梁蕴品听着不对,“那他们的收成和租子,交由谁打理?账本又由谁来过目?”
“少爷,瞧您说的……”一心有点心虚,“您不发话,即便是王叔和小的,也不敢动这钱银半分啊!更别提看账本了……那自然是将它们放在库房存着,等您何时空了,想起来再……”
梁蕴品眸色一暗,“我想不起来,这个庄子便可永远逍遥自在了?”
一心把嘴一闭,不敢吭声了。
“大户人家的家产最忌无人打理,利益驱使,三两日便可滋生腐虫,更别提半年了……”梁蕴品叹了口气,别过脸,“罚俸100钱,明日自己去领罚。”
“……是,少爷。”
一心闷闷认罚,回过头却见那庄头满脸堆笑,将一本账本硬塞到阿生怀里,顿时来了脾气,“少爷快看,那庄头动手动脚的……想干嘛呢!”
梁蕴品应声望过去,眼皮很轻地跳了一下。
他看见那本账本之下,厚厚的一叠银票无从遁藏。
那庄头肥头大耳,嘴里还肆无忌惮地笑着劝道,“小爷,您就着人收下吧!您可是大人带回来的第一位相好的,您不看账本,谁看?您说话不好使,谁说话好使?”
阿生被这庄头的谄媚恶心得几近呕吐,“你,你别塞给我,少爷……”
“吴庄头,您停一下。”
陆宛将手按在账本之上,冲庄头微微一哂,“我方才说了,我无名无分,不该看通判府的账目,您却拿大人的宠爱来堵我的嘴……是想叫我让大人厌弃,被通判府丢出去么?”
“诶,小爷说的什么话~”
吴庄头摸了摸鼻子,继续怂恿道,“您看,这通判府既无主母,又无贵妾,通判大人还忙于政务,无暇理会我们这小庄小户……小爷既入府伺候,难道不该替大人分分忧么?”
呵,分忧,这算盘珠子都快崩我脸上了,陆宛想。
白头庄账上有问题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这吴庄头极尽谄媚,无非是怕梁大哥闲暇下来秋后算账,先贿赂一个亲信试试水罢了。
若成了,从此他便有了稳定的敛财同谋,若不成,他也能拉个垫背的一起死。
“既如此……好罢。”陆宛叹了口气,“您若非要我过目,为您在大人面前作保,可以。”
“但我不愿收下这账本,请您亲自翻开,我在此处查阅便可。”
“另外,银票您拿回去,别叫人看通判府的笑话。”
陆宛使了些劲,将那只肥厚的手连带银票账本囫囵个推了回去,清秀的面容泛起一抹沁寒的笑意, “省得有那起子嘴碎的,议论大人连区区一个外室都养不起了。”
“吴庄头,奴家心眼小,可听不得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