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宛垂着头,一步步踉跄却坚定地走向梁蕴品。
他面上无悲无喜,一颗心却如擂鼓般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跳出他的胸腔。
崭新的中衣下,淌出的黏腻就挂在他腿上,可他来不及清理,也不想假手于人。
他骗了梁蕴品。阿生虽与他一同长大,在他病得不省人事时也曾为他擦拭全身,但这一回,终究是有些不一样。
从床榻到餐桌距离不过数尺,就在这短短几步间,陆宛的决心一步比一步坚定——他撒了个弥天大谎,却因此靠近了这个遥不可及的人,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夜。
万幸,他的谎言似乎并未被察觉,而这个人如今依然需要他,或者说需要一个长久的,泄欲的对象。
若暂时没有别人,为何不能是他?
父亲,母亲,原谅儿子的任性……陆宛心中念着,目光却不曾动摇分毫。
十八年来他恪守陆家嫡子的本分,侍奉父母,研学经营,画地为牢,独独在梁蕴品的事情上任性了一回又一回,可这回与以往几回都不相同,这一次,陆宛终于不用藏于暗处,他终于能大大方方地陪伴在梁蕴品身侧,独享与他的肌肤之亲
犹如莓果之于毒蛇,烛火之于飞蛾,魂牵梦系之人就在眼前,叫陆宛如何拒绝这天大的诱惑?
陆宛坚持行了长揖之礼,再抬头时已然脱胎换骨,成为那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子“祁璐”。
他听见自己喑哑而脆弱的声音,如传说中的海妖般试图魅惑眼前心爱之人,“恳请公子,收下我吧。”
啪——
他行礼的手被梁蕴品狠狠搁下,几乎是砸在了他的大腿上。
“你说什么?”梁蕴品难以置信的声音传来,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颤抖,“这就是你想要的报答?”
“是。”陆宛坚定答道。
“……”梁蕴品怔怔地看着陆宛,目光由震惊渐渐转为凛冽,最后凝聚成一把锋利的霜刀,恨不得从陆宛身上刮下一层伪装的皮。
“祁公子若是想阻止我为你讨回公道,明说便是了,不必寻个由头这般搪塞我。”梁蕴品沉声道, “难不成祁公子对那群亲戚仍有孺慕之情,竟舍不得他们吃官司,宁可委身于我也不愿夺回家产?”
“……公子误会了,祁璐并无此意。”
陆宛别开脸,不欲与梁蕴品对视,兀自“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我自小身体羸弱,就连当个闲散少爷也得日日捧着药罐子过活,幸得爹娘疼爱,从未苛求于我,故而有惊无险地成长到这般年岁。”
“但公子方才执意为我伸张正义,叫我与亲戚翻脸,夺回家产……敢问公子一句,您可曾想过我未来的日子?”
梁蕴品眯了眯眼,“祁公子什么意思,大可直说。”
“意思是……一个久病缠身的孤子,怀揣一大笔财富,周围群狼环伺,而他孤立无援。”陆宛眉心一蹙,陡然露出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来,“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公子应当明白。”
梁蕴品眉头一挑,还未来得及细思这番话,陆宛又接着往下解释,“生意场上的明枪暗箭尔虞我诈,已叫我防不胜防,更遑论那些经营算账,御下治理的琐事了……敢问公子,若真叫我收回了家产,我一介不学无术的病秧子,又能守住它们多久?”
陆宛垂下眸子,诺诺结了一句,“故而祁璐才壮着胆子,向公子讨一隅偏安……比起夺回家产,我更期盼能得一瓦檐遮头,衣食无忧。只要我后半辈子康健安适,爹娘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瓦檐遮头,衣食无忧……”
梁蕴品喃喃数句,疑惑的目光依旧钉在陆宛身上,心中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良久,他蓦地一哂, “祁公子这番话有理有据,当真是叫人不得不信服。可在下仍有一问未解……不知祁公子是如何判断出,我便是那一片值得你托付的瓦檐?”
陆宛眸色一怔,似乎从未设想过这个问题。
他在心中苦笑:若是你不值得托付,这世上便再无任何人值得了。
“公子方才还劝我莫要妄自菲薄,”陆宛道,“现下我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公子罢~”
“嗯?”梁蕴品一愣,“此话怎讲?”
“公子今晨起身,本可放下银子走人,却不忘为我备齐衣物,延请大夫,还亲自过来看我,为我谋划夺回家产之事……此皆乃君子之举,公子的人品毋庸置喙。然,君子论迹不论心,公子心里是怎么想的,世上再无第二人可知,只是……”
陆宛顿了顿,突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公子也瞧见了,我并无其他瓦檐可选,不是么?”
闻听此话,梁蕴品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纹,似乎并不满意陆宛对自己处境的概括,又似是不满别的,却纠结半晌也道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末了,他凝住眸子,晦暗不明地盯着陆宛的侧脸,沉声问,“你当真想好了?”
“是。”
上下贝齿一碰,陆宛平和的心境莫名又开始躁动,一颗心似骤雨过境,珠玉落盘,“砰砰”、“砰砰”地越跳越快。
“你可知……‘收房’意味着什么?”梁蕴品沉吟片刻,耳根处逐渐染上一层薄薄的绯色,“这片瓦檐,并非全无代价。”
“……知道。”
非但知道,还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梁蕴品默了默,忽然迈开脚,三两步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公子——”
“看着我。”梁蕴品一手控住陆宛的腰,一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一直不肯正对的脸不轻不重地别了过来,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看着我,再说一次你知道。”
陆宛半张着嘴,惶惑地对上梁蕴品漆黑的瞳——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清醒时的梁蕴品动粗的模样,从前的他总是遥远的,疏离的,稳重自持的,不苟言笑的。
但此时此刻,他却在他的眸中,看到了一丝隐忍的疯狂。
“妾身……”陆宛换了个自称,将双手微微抬起,轻轻搭在梁蕴品的腰间,“自愿同公子回家。从今往后,便是公子的人了。”
-
三日后,湖州赈灾一事彻底终了,梁蕴品拜别湖州知府,启程回往襄州。
“梁老弟,这次多亏你了!说要给你送些礼品聊表心意,你又一概不收,叫老哥我好生惭愧呀~”
张治骑着高头大马为梁蕴品送行,几次三番回头看向那辆来时还不见踪影的马车,满脸堆笑着低声试探道,“莫不是老弟收了别人送的,便不收我的了吧,诶,这可不公平哈~”
“……张大人言重了。”梁蕴品无奈一笑,顺着张治的目光向后看,“那是我母家的表弟,日前在江南道游玩,听闻我来此赈灾,顺道来看看我,与我同行回乡罢了,不是什么礼物。”
“噢~冒犯,冒犯了!”
张治心下大糗,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却瞧见马车帘缝中露出半张清俊的脸,虽谈不上国色,也叫人过目难忘。
啧,这梁家子含着金钥匙出生,生得俊俏也就罢了,怎地栾家的子弟也这般俊逸夺目,还让不让人活了!
张治摇摇头,将梁蕴品一行人从驿站送出城门,停下与之告别,“梁老弟,我还有公务在身,恕不远送了。此去一路顺风,布帆无恙啊~”
“好,张大人保重。”
告别张治,一行人继续向前,一心寻了个机会驱马行至梁蕴品身侧,冲梁蕴品眨了眨眼,忍着笑意八卦道,“少爷,您不让我提,自己却悄没声地就把事办了,这可不厚道啊~”
“我干了什么?”梁蕴品瞟了一心一眼,面无表情。
“您说呢?”一心冲身后的马车抬了抬下巴,“您不是怕冒犯了人家,不愿提收房这事吗?怎么一转眼,人已经带上了马车?”
“我……”
梁蕴品莫名感到理亏,清了清嗓子方道,“不是我提的。”
“不是您提的?那是祁少爷……”
一心怔了怔,蓦地反应过来,眸光一凛,正色道,“少爷,您中了贼人的奸计,主动收下他是情有可原,可他一位良家公子,明明可以拿钱走人过得体体面面,为何要主动从了您?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你能想到,难道我便想不到么?”
梁蕴品目不斜视,神色淡然,叫一心摸不着头脑,“您真能想到?那您怎么还应允了他?莫不是真如小的所言,就为了方便泄……”
“哼,在你眼中,你家少爷就是如此龌龊之人。”
“呃,不,不是……”一心心中一惊,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梁蕴品,却没看出生气的痕迹,长长地舒了口气,“可我实在想不出,少爷把他收房的其他理由了,总不能是被祁公子的美色冲昏了头脑吧……”
“……想不清楚的事就多用用你的脑子,别只长个头不长心眼。”
梁蕴品直至此刻脸上才挂了些愠色,不欲再听一心啰嗦,直接驱马向前行至队伍的最前方,与排头的护卫仅余一个身位。
周遭突然清净下来,春风轻柔地拂过柳梢,叫梁蕴品无端想起三日前那个清晨——当祁璐毫无保留地向他倾诉身世,求他庇佑时,他是怎么想的?当真是如一心所说,被美色所惑,冲昏了头脑么?
不。他一个字都不曾信过。
祁璐这个人,这个身份,在他眼中并无半点信誉可言,他现身的时机太过巧合,又千方百计阻止自己帮他夺回家产,不正是说明了他的真实身份不可告人,不堪一查么?
既如此,便不能叫他轻易跑了,得牢牢抓在手上才是。
若他真是幕后之人的细作,抓住他便抓住了另一只“马脚”,双管齐下总有查到那人身份的一日;若他不是……也能时时派人监视着他,看看他葫芦里究竟想卖什么药。
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梁蕴品心道,怪不得我。
“都怪我……怪我没提前告知你,阿生。”
陆宛坐在马车中,一双桃花目湿漉漉地看着阿生,叫阿生心中不忍,烦躁不堪。
“少爷您……您每回都这样!”
阿生知道自己无法生陆宛的气,却怒其不争,“阿生并不怪您做了决定却不告诉我,无论您走到天涯海角,阿生都是要跟着您的。可是您……您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阿生说着,眼底也红了一片,“当年您舟车劳顿,两度前往汴都,就为了隔着一个贡院陪梁少爷科考,隔着一整条巷子与他分享金榜题名的喜悦……后来您又一声不吭远赴襄州,为梁少爷打点一切,一去就是大半年,回府差点没叫老爷夫人给念叨死……”
“您为梁少爷做的还不够多吗?难道非要赔上您的清誉,您的身体,您的一切……”
“阿生,别这么说,更别怪他。”
陆宛将手覆在阿生手背,轻轻按了按, “我是为了我自己才去做的那些事,从未有半分勉强,更遑论‘赔’上一切……你知道的,每次同他相见,我都能快乐很久,不是么?”
阿生低下头,眼角倔强地挤出一滴眼泪,“是,我自然知道……我只是替您感到委屈……”
“不委屈,阿生,我怎会委屈?我现下高兴还来不及呢。”
陆宛浅浅勾唇,却莫名生出一丝苦涩,“自十岁那年初遇,我的心便全然是他的,再容不下别人了……与其从此孤家寡人,潦草一生,莫不如为自己豁出去一次,至少……至少能在他成亲前,留下一段美好难忘的回忆,好让我的晚景不至于太过凄凉罢……”
“少爷……”
阿生抹了把泪,撇开眼咬住下唇,“早知那年少爷会出事,阿生就算烧坏了脑子也要跟去汴都!若那年少爷不曾遇见梁少爷,便不会受那么多年的相思之苦……”
陆宛笑了,摸了摸阿生的头,“哪有那么多如果,傻阿生,人又不是菩萨,怎能窥见命中之祸?况且……我不苦,阿生,尤其是今日。今日是我数年以来最开心的日子,你也应当为我高兴才是。”
“可是……”
阿生不想扫兴,却越想越不妥, “少爷可曾想过,今日您以孤子祁璐的身份入府,或可得梁少爷一丝怜悯与庇佑,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有朝一日,您陆家少爷的身份败露……您又当如何是好?”
“嗯……自然想过。”
陆宛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抬眼看向阿生,“我让你安排人手,去给我爹娘送信,此事,你可办好了?”
“办好了办好了,其他事不办这事也得办好呢……不然这一去一年半载的,老爷夫人寻不着您,可不得急死了。”
“嗯,那就好,那大概……还能瞒上一段时间罢。”
阿生心情平复少许,脑筋也开始活泛起来了,他打量着陆宛的神色,突然“嘶”了一声,“莫非少爷您在家书中……还留了后手?”
“呵,不算什么后手……”陆宛淡淡一笑,“只是我娘亲母家正好姓祁,而我那花花肠子的外祖膝下,又有不少姓祁的子孙。”
借他们的身份一用罢了。
阿生眼珠一转,惊讶地瞪大了眼,“少,少爷……难不成您那日,并不是随意胡诌了一个身份和名字,而是算计好……”
“阿生,陆家家训有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陆宛蓦地打断阿生的话,温和而坚定的目光穿透门帘缝,投射在那个高大笔挺的背影之上。
“我曾无数次梦见我与他重逢的场景……今日之前,几乎每一种留在他身边的可能,都被我一五一十捋了个遍。”
“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