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呵呵呵,小爷您这话说的,可折煞小的了。”
吴庄头在推拉间若无其事地收回银票,藏于袖口,笑容在满布褶子的圆脸上显得格外叫人反胃,“莫说养不起了,便说是娇养也不为过呀~您瞧瞧,您都入门一个多月了,大人愣是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连门都不让您出,隔壁许大人的爱妾进门第八日便独自出街挑选布料了,您却定定心心地待在府里,一应物品都是大人差人去置办的,足见呐他有多看重您!”
“呵——”
陆宛暗自苦笑,又不愿与这种人细说,便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吴庄头,天色再晚便看不清了,请翻开账本吧。”
“诶,得嘞~”
吴庄头翻账本的动作倒是爽快,他心里头认定陆宛是个花架子,即便给他看了也揪不出什么错来,一心在龟背竹后面着急得直瞪眼,“少爷,咱们要不直接过去?那庄子的账本虽不是什么大机密,好歹也是您的产业,就这么随意叫祁公子看了去,会不会有点……”
“无妨,再等等。”
梁蕴品都开了口,一心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见那吴庄头短圆的手指越翻越快,账目还未过半,便已明显超过常人阅帐的速度了。
操!这吴庄头在搞什么鬼,这还看个屁啊!
可陆宛却神色自若,如同入了定一般默然盯着那翻飞的账簿,不发一语,直到最后一页展示完毕,吴庄头将扉页一盖,整本账收了起来。
他蔫着笑眯着眼瞧着陆宛,漫不经心地找补了一句,“年纪大了,手有点抖,若不翻快些账本就该掉地上了,还望小爷海涵~”
陆宛眨眨眼,抬头看向吴庄头,很轻地笑了笑,“无妨。只是我方才听您说,白头庄是今年伊始才被赏入通判府的,按理这账本应当只有五个月的账目,缘何我方才看到了去年和前年的账?
“小爷心细。”
吴庄头挺直了腰杆,面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这账本确实不是白头庄的新账本,而是自小的掌管白头庄,当上庄头之日起便开始记录了。小的曾听坊间说大人办案必寻根究底,料想他查账也是一样的,遂将今年的账也一并记入此册,便省了大人来回纠察的功夫了。”
“嗯,吴庄头这账记得不错,人也是讲究人。”
陆宛点点头,见吴庄头眼神一亮,不紧不慢道,“也亏得吴庄头如此细心,才叫我轻易寻出这账本的问题来。”
吴庄头才卖了乖,被陆宛当头泼下一盆冷水,瞬间黑了脸,“呵,小爷可不要信口雌黄,前两年的账是上一任东家查过的,他虽倒了台,在自家田产上却没必要自欺欺人,白纸黑字童叟无欺,都是板上钉钉的账!您虽受宠,也不是一句话便能颠倒黑白的吧~”
“童叟无欺……是么?”
陆宛抿唇一笑,清隽飘逸的气质顿时让整个园子的草木都失了颜色,只见他缓慢地摇头,指着那本账簿问吴庄头,“吴庄头可还记得,前年秋天,庄子里庄稼的收成与去年秋天相差多少?”
吴庄头一愣,“这……”
“不记得也不打紧,我来给您算一算。”
陆宛笑意一敛,娓娓道来,“前年秋天,光庄头代为打理的,未租赁出去的十亩良田,粮食收成便有五十五斗;其余四十八亩良田共收缴田租十八两四钱,粮食十七斗。而去年,这些数目分别是五十八斗,二十两七钱,十九斗。”
“……”
吴庄头当即傻了眼,这男外室看似柔柔弱弱,怎会有过目不忘和如此强悍的心算的本领?
还没等他反应,陆宛便接着说,“同为秋季,两者数目相差无几,应是情理之中,然则我没记错的话,前年正是我家大人到襄州上任的第一年,那年秋日,山南道一带突逢霜冻,襄州也未能幸免,庄稼收成一应锐减了四成。”
“我家大人因此上报朝廷求情,为襄州百姓争取到赋税上的减轻,同时还发布了减租布告——租赁农田受灾者,秋季佃租一律减免五成,违者,重罚。”
“吴庄头,难不成您的上一任东家竟敢公然违背襄州府的命令?怎的到了您这本账上,前年的收成和佃租便与去年无异了?”
“这,这……”
吴庄头听了,一下慌了神,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自然知道前年秋日发生了什么——他与上一任东家的宠妾勾结,伪造阴阳账本,以账上的亏空陷害当家主母中饱私囊,还将真账本烧了,毁尸灭迹,从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可慌乱的不止吴庄头,还有躲在龟背竹后面偷听的梁蕴品和一心。
在听到“上报朝廷求情减轻赋税”这句话时,梁蕴品瞳孔骤缩,手上一紧,几乎将面前龟背竹的一片叶子捏得粉碎,一心也差点惊呼出声。
他瞪着铜铃般的眼珠子看向梁蕴品,像见了鬼一般惶惶道,“这祁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啊,缘何对少爷您如此了解?”
梁蕴品无言以答,他盯着那白衣飘飘,谪仙般的背影,心中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
陆宛见吴庄头慌得眼神乱转,心知已打中了他的七寸,微微一哂,继续点出账本中的问题,“若说前年的收成是笔误,那么这两年的支出便堪称志怪小说了。”
“我方才粗粗算了一下,前年和去年,账上共支出一千二百两纹银,生生刨去了两年田租收入的一半,其中为庄子修缮石桥五十八次,凉亭二十一次,为主家自留地置办了五十三头牛,四十二头驴,还有……二百一十八件工具和农具。”
“敢问吴庄头,”陆宛仰起脸,温婉的桃花目中露出了鲜有的锋利,“村里究竟有几条河,河水是否如此湍急,乃至每隔不到半月便能冲垮石桥一次?凉亭是被大风刮坏的还是被雨水淋坏的?那些牛驴和农具,又分别用到了何处?”
陆宛说着,向前压了一步,猛地抬高了声调,“你可知那些个支出,若放在旁的庄子,够养活五所庄子三年的自留地了!”
吴庄头被陆宛的气势惊得膝盖一软,几乎要就地跪下来。他将将稳住身形,硬着头皮为自己辩解,“小爷,这账本从前受了潮,小的派人重新誊抄过一遍,或是笔误,或是一时糊涂抄错了亦有可能。但求您先别同大人说道,容小的回去查查账,一定给您一个妥善的交代!”
陆宛看着他涨成紫红色的脸,出人意料地点了点头,“吴庄头,这账被誊抄过一遍,我看出来了。”
“您看出来了?这……”
“但抄录者不是糊涂了,更不是笔误,而是故意而为之。”
陆宛面无表情地盯着吴庄头,挥出最后一记狠拳,“前两年的账虽破绽百出,但今年以来,账目却踏踏实实,没有任何疏漏,更没有任何不合情理的支出。”
“古人云,事出反常必有妖,没有问题便是最大的问题。所以我推测——您重新誊抄账本,是为了遮掩什么吧。”
“小,小爷……”
吴庄头还没来得及解释,便听得陆宛自顾自道,“想来吴庄头是听说了我家大人清正廉明,不敢在支出上造次,因此把敛财的主意打到了唯一能动手脚的地方——佃户的租子上。”
“四十八亩良田,一季当真只有二十两田租么?恐怕不止吧~”
陆宛冷笑着瞪着吴庄头,上挑的双眼像两记弯刀刺向他的心,“吴庄头之所以誊抄账簿,是要将三年内所有佃户的租子压低了上报,往后这中间的油水便可安然落袋,细水长流了。我猜得对吧?”
“你,你不要胡说,我——”
“您不肯承认,府衙自然有许多方法能让您承认,再说了,大人只是这一阵子忙,等过些时日,他答应过我要带我到庄子上游玩,顺便巡检一番呢~”
吴庄头脸色刷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哆嗦的双腿,“砰”地一声跪了下来。
“小的糊涂,小的错了,但求小爷能给小的一条活路,别叫大人知道这些……”
吴庄头磕着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忏悔道,“只要能继续待在白头庄,小的愿成为小爷的心腹,岁岁给小爷献礼,无论小爷看上了什么,小的都双手奉上,只求……”
“心腹?吴庄头当真觉得,您配么?”
陆宛攻心后,无波无澜地平视前方,不再像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却叫人平白升起一股寒意,“吴庄头让我看的账我已经看了,大人那边也自会有人前去分说,您就在通判府候着吧。”
“不,不,小爷您听我说……”
“这位大哥,”陆宛冲后门的府卫一颔首,“麻烦你将吴庄头请到西偏阁好生招待,再请王管事来盈蕖馆一趟,我有要事相商。”
“是!”
……
陆宛转身回屋,梁蕴品沉眸观看至此,也不动声色地抬脚开拔——却是向反方向走去。
“少爷,少爷!”一心见梁蕴品走了,一头雾水地跟了上去,“您要去哪儿啊?”
“回书房用饭。”
“啊?咱们不去盈蕖馆了吗?”
一心诧异极了,但见梁蕴品闷声不答,自己也不好问下去,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
半晌,二人走至书房门前,梁蕴品突然停下,若有所思地目视前方,话却是同身边人说的。
“一心,你觉得祁璐……像是普通商贾人家的公子么?”
一心不解地“啊”了一声,又听梁蕴品自言自语道,“若连他这样的也算是‘闲散少爷’、‘不学无术’……那大邹便再无能人了。”
一心半懂不懂地点点头,正想出声附和,却见梁蕴品扭头看向自己,“你有没有查过,金湖钱庄背后的的东家是谁?”
一心一愣,“这我倒从来没……”
梁蕴品回身进了书房,撂下一句,“去查。南漳的事你不用管了,我自会派人去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