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好香啊!见过祁公子~”
一心探出头,看着一大桌菜默默咽了咽口水,抬头露出了惊喜的神情,“这么多菜,都是祁公子您亲自下厨做的吗?”
“呃,呵……”
陆宛眼神钉在冒雨前来的梁蕴品身上,看着他肩上散落的雨痕,嗅着他久违的气味,莫名有些怔愣,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劲来,朝一心赧然一笑,“说来惭愧,我厨艺不精,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桌好菜,大多由阿生掌勺,王管家也派了些帮厨过来打下手。”
“噢……不打紧不打紧,是小的冒犯了。祁公子的手一看就是舞文弄墨的手,哪里是用来做这些粗活的,呵呵~”
一心尴尬地直挠后脑勺,又瞥见梁蕴品冷冰冰地睨了他一眼,仿佛在斥责他多嘴,想死的心此起彼伏。
靠,他就不该当这个出头鸟!
可谁让一屋子人都是不爱说话的?自家主子就算了,打小就是个喜静的,这祁公子在吴庄头面前不是挺伶牙俐齿,咄咄逼人的么?怎地在少爷面前,像只受了惊的小白兔似的?
还有那位看似乖顺的忠仆……平日里一句话能呛死个人,今日是怎么了?站在角落一声不吭,也不说来打个圆场。
他和少爷冒雨前来,已经是湿衣沐冠,饥肠辘辘,再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好好的一桌热菜就要凉透了,这顿饭还怎么吃?
不行,硬着头皮也得把场子给搅热。
“那……小的们给大人和公子布菜?”
一心躲开梁蕴品犀利的眼神,像风一样掠过陆宛身边,一把牵起了面无表情的阿生,“走走走,一起给主子布菜去~”
“你——”
阿生脸色一白,恨不得登时将一心扔出落芙亭,但他知晓今日不比往常,只好板着脸顺着一心的劲走到石台旁,陪他嬉皮笑脸地布起了菜。
落芙亭亭如其名,整座亭子宛如一朵倒扣的荷花,诗意悠然又宽敞大气,梁蕴品起初搬入这所宅子,最先看上的便是这个亭子。
但自从走马上任后,他便无暇顾及家中琐事,这亭子的牌匾空悬了整整两年,直到祁璐住了进来。
盈蕖馆,落芙亭,沁荷居,濯莲池……梁蕴品一笔一笔题着不同牌匾上的字,直到最后一笔才蓦然醒觉——他竟自作主张为那别院的每一处都取了名,还是与荷花相关的名字。
那夜的一缕荷香,终究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一颗深深浅浅的种子。
一心和阿生在石桌边吵吵闹闹地布着菜,一旁,梁蕴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他似乎没怎么变,通判府日日大鱼大肉都不曾养胖他些许,当真如他自己所言,娇贵难养。
可那双桃花眼却愈发灵动了。
眼底泛红,微微上挑的眼角像会说话,向他诉说着这段时日的期待与今日得见的欢愉……梁蕴品一时有些恍惚,他明明知道这些眼神都做不得假,却又忍不住去想——万一他是个训练有素的戏子呢?万一他是幕后之人专程养来对付自己的锋刃呢?
他若都不是,为何要苦苦隐瞒自己?他的才情,气质,涵养……令他本就漏洞百出的身世荒唐得像个笑话,偏生自己与他有一夜夫妻之实,只要他沉默以待,自己便无可奈何。
罢了……金湖钱庄那边已经派了人手去查,今夜自己亦是有备而来,孰真孰假,今夜,或许能窥见天光。
“先吃饭吧。”梁蕴品终是眉眼一软,先开了口。
“嗯,好。”
“你们二人也别布了,到小厨房呆着吧,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得嘞!”
还没等阿生反应过来,一心便兴冲冲地拽着他的手腕冲入雨幕。
“你干什么,放开我!你什么毛病非要拽我的手……”
“哎呀都是男子,牵一牵怎么了?阿生你脾气别那么暴躁嘛……快快快,给我开个小灶,我要吃卤豆腐!”
“开你个头!有什么吃什么,再多说一句你就吃灶台去吧!”
“干嘛对我这么大恶意!我前些日子大老远地把东乡里的云片糕捎回来给你,你个没心肝的都忘了吗?今日吃你一点豆腐怎么了?”
“…………你饿着吧!”
“喂!”
……
陆宛看着没入小厨房的两个背影,嘴角不自觉升起一个恬淡的笑,转过头却正好与梁蕴品漆黑的眸子对上,心蓦地跳漏了一拍。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如今没有仆人在侧,他身为外室,理应伺候梁蕴品才对,于是慌慌张张起身,拿起一壶热酒,“今日小满,雨水渐长,大人可要喝点酒暖暖身子?妾身给您……”
“别那么叫自己。”
“……啊?”
梁蕴品将倒了半杯的酒囫囵饮尽,抬眼正色道,“那日所言,‘代价’一词非我本意,我只想叫你认清利害关系,主动退缩,并没有要强迫你做小伏低的意思,因此你也不必自降身格。”
“往后我们还是以平辈互称即可。你若不介意,以兄弟相称亦可,你不必再拘着自己。”
非你本意……么?
陆宛的心似被揪出一个角,无法顺畅流淌的血液在褶皱处凝成一道道瘀结,骤然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他必须打起精神,强颜欢笑道,“我已是大人的人,大人愿意与我称兄道弟也可,令我为奴为婢也罢,祁璐都欣然接受。”
梁蕴品眉心一蹙,似乎想劝他不该这么固执己见,又斟酌半天不知从何说起,最后通通化为一声叹息,“你欲如何,都行。吃饭吧~”
“……好,我为大人添酒。”
酒过几巡,细雨将歇,小厨房内传来乒铃乓啷的碗筷声,夹杂着一丝嬉闹谩骂,衬得屋外格外宁静。
梁蕴品抬眼瞥向斜对角,见男子面色绯红,眼角微微耷拉着,正盯着眼前一盘粉条肘子出神,突然出声问道,“你曾到汴都居住,可曾吃过三鲜斋的粉条肘子?”
“嗯?”
男子有些怔愣地抬起头,滞后片刻才答,“不曾。但父亲曾为我带回丰隆汇的牛肉条,吉祥铺子的炒米,还有念安堂的豆粉糍粑……这些,我都很爱吃。”
梁蕴品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京城名小吃,确认对上了之后轻哂,“你怎么像个孩子,竟爱吃些零嘴的小玩意儿。”
“在汴都时,我本就是个孩子。”
他嘴角漾起一个怀念的笑,梁蕴品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人右颊有个很浅很浅的梨涡,非得笑到极致才能看见。
“那宣州呢,在宣州住的时日,喜欢吃些什么?”
梁蕴品若无其事地夹了块肘子放到他碗里,“等哪日一心到宣州办差事,可以让他带点你爱吃的回来。”
“宣州……宣州菜很好,但我最爱吃的,还是我娘做的松鼠鳜鱼,还有桂花藕粉打糕。”
男子的笑容逐渐敛了些,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再也吃不到了,眼神暗了下来,又想起梁蕴品的问题还未回答,于是努力撑起一个勉强的笑,“屏松楼的手艺最接近我娘,但有些菜式不及我娘做得美味。”
“好,那改日便把厨子接回来,安置在你的小厨房里,你想吃什么便让他做。”
梁蕴品说得稀松平常,似乎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六品官之位,没财力也没权利挖来一方大厨,男子也似乎没意识到这点纰漏,他抬起眼看向梁蕴品,眼神有些惊愕,却亮晶晶的。
像极了梁蕴品在城南见过的,刚出生一月有余的小狗。
“大人,”男子突然道,“祁璐虽亲缘惨淡,命比纸薄,但此生最大的幸运便是遇见了您。”
梁蕴品停下著,顺着男子炽烈的目光回望过去,良顷一勾嘴角,“可我到底不曾为你做到些什么。”
“你若觉得这片屋檐安全,便长久地住下,从此我的府卫也是你的府卫,那群恶人不敢找上门来。”
梁蕴品掏出手绢,拭去嘴角的脏污,绣着剑兰的一角从指缝间垂下来,犹如图穷匕见。
“所以……能否告诉我,那群夺走你家产的亲戚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梁蕴品冲男子淡淡一笑,将手绢置于冰凉的石台上,“权当是我的私心,想找出他们的破绽,为你讨回公道,可否?”
男子呆愣片刻,而后眨了眨眼,笑容逐渐淡去。
他倔强地抿直了唇,垂下眸不与梁蕴品对视,微微颤动的喉结却出卖了他的心虚。
“还是如此维护那群薄情寡义的亲戚啊……”梁蕴品很轻地笑了笑,心头莫名略过一抹苦涩。
他偏过头,自顾自又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很长地吁了口气, “罢了,知你心软,此事我不会再提。只是你父母如今葬于何处?家族可有祠堂或祖坟?来年他们祭日到来之际……我总得陪你回去,祭拜一遭。”
男子倏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梁蕴品,讶异的眼神在酒气熏染下,蒙上了一层洁白而莹亮的雾凇。
他嘴唇微动,似乎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
“我……”
“少爷!”
一心和阿生同时出声,急促的叫唤打断了即将宣之于口的秘密。
梁蕴品眸色一凛,不耐烦地回过头,只见一心和阿生从小厨房双双钻了出来,颇有默契地停在盈蕖馆门前,一左一右而立,警惕地看向院外的林荫小道。
“有一队人,大概七八个,正朝盈蕖馆赶过来。”一心死死盯着西南方向,皱眉道。
“听得出来人的目的么?”梁蕴品脸上的不耐化为严肃,起身问道。
若是碎步急行,风驰电掣,多半是高手闯入,那便无谓挣扎,以最快时间躲入暗道逃脱方为上计;但若是大步朝前,不偏不倚,不是官府中人也是绿林好汉,来意不一定善,但好歹有周旋的可能。
“大步。”阿生动了动耳朵,修正了来人的数目,“八人,其中一人脚步虚浮,完全不会武功。”
一心点点头,又挑起一边眉,促狭地瞥了阿生一眼,“啧啧,看来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我就说我抢不到你手里的荷花酥必有缘由,府里的老高和小朱还笑话,非说我中了美人计。”
阿生瞪了一心一眼,没搭话,余光却见陆宛也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几乎没怎么思考便挡到了梁蕴品面前。
“你……”梁蕴品瞧见自己身前贸然出现一个伶仃的身形,一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你该到我身后去,这不是你能应付的。”
“不要。”
男子偏了偏头,叫梁蕴品瞧见他微红的脸颊,以及比寻常更为执拗的平直的唇。
“……”
阿生远远地瞧见这一幕,不敢对主子们生气,于是又瞪了一心一眼,“待会儿各护其主,你应该能做到吧。”
“嘁……你待会儿就站小爷我后面,别吭声也别冒头,知道了吗?”
一心朝阿生狡黠地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平日里都让着你呢,一会儿叫你见见我真正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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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芭蕉的声音又急促了起来,但很快被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掩过。
一行人迈着步子在小竹林中穿梭,为首的是个独眼儿,一袭苍色的马甲利落地束于腰间,他暴露在外的皮肤黑黢黢的,全是风餐露宿留下的痕迹,那张国字脸长得却端正,仿佛浑身煞气都凝聚在那一只残留的吊梢眼中。
四名身着黑衣的男子紧随其后,一旁还跟着个吭哧吭哧小跑的王海,以及两名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护着他的府卫。
“沙卓兄弟,前面就是盈渠馆了。”
“劳烦王管家。”
名为沙卓的领头人神情冷漠,客套话叫他说出了审问的感觉,“您方才说盈渠馆中住着大人唯一的外室,可曾考究过来路是否清白?”
“这……沙卓兄弟此言未免僭越了,大人带回来的人,咱们做奴仆的怎敢置喙?”
“那便是没有。”
沙卓穿过竹林,在离盈渠馆不到三丈的地方停了下来,与院门那两双戒备的眼睛对上。
“梁大相公吩咐过,除梁府带出的家生奴仆以外,通判府中无论主子仆人,皆需一一盘查,甄别来路,肃清身世,来路不明或身世作假者,通通赶出通判府,永不录用。”
沙卓声音不大,却雄浑而富有穿透力,他看似在回应王海,实则却将他的身份和来意简明扼要地公之于众。
“我等乃大相公亲点的一等府卫,奉命随侍大人左右,护大人周全。盘查之事,将由我等全权负责,任何人不得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