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阵沉默后,绣着万艳争春的屏风似乎动了动,不知是被穿堂风撩拨,还是被身后那双打情骂俏的稚侣误触。
陆宛起身走到梁蕴品身侧,只见屏风后人影耸动,须臾,两名华冠丽服的男子一前一后从屏风西侧钻出,颇有些局促地站定在一对新人跟前。
“兄长,大嫂。”
梁蕴识腆笑着朝二人各一欠身,“打搅兄嫂休息,蕴识羞愧难当,这厢便同兄长,嫂嫂请罪了。”
陆宛客气一笑,颔首回礼。
梁蕴识是梁蕴品的二弟,与他在杭州便有一面之缘。
此人身型较梁蕴品壮实少许,身高却略逊一筹,面上还时常挂着和善的笑,任谁看都会认定他是个温文儒雅的翩翩书生。
但陆宛初次见他,便觉察他性子极尽稳重,说话办事滴水不漏。这份稳重虽与梁蕴品的沉肃大相径庭,但一脉传承的世家贵质依然可见一斑。
可如今站在他身旁的那位小公子,性子便明显跳脱许多。
陆宛偏过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那位公子一眼,只见他个头不高,比自己还要矮上一两寸,和梁蕴识并肩而立时显得格外小巧,但那张脸却长得极为精致,一身鹅黄色的浣花锦衬得他气色极佳,浑身透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意气。
思量间,那位公子看了过来,一双灵动的杏眼睁得又圆又大,盯着他看时毫不露怯,活脱脱一只充满了好奇与探索欲的小兔子。
“咳咳,我来给兄嫂引荐一下……这位是先柳太傅家的独孙,礼部柳员外之子,柳慕云。”
梁蕴识红着耳根给兄嫂介绍完,又偏过头给柳慕云介绍,“慕云,这两位是我的大哥大嫂。”
“我知道我知道,我今儿来不就是为了两位的大婚么~”
柳慕云眨了眨眼,上前一步,给梁蕴品和陆宛分别作了一揖,“慕云给大哥大嫂请安,恭贺大哥大嫂喜结连理,百年好合!”
“……”
梁蕴品一时顿住,不知该如何应答。
自上回梁蕴识同他提起柳慕云,他便着人去查了查,一查才知,这位柳小公子竟是汴都城近些年来出了名的“混世小魔王”,高门大户任谁见了他都得头皮发麻,退避三舍。
梁蕴品对他并无成见,却也有些忌惮他,概因他的“魔”并非在于欺男霸女,横行霸道,而在于说话行事离经叛道,时常无视世家礼仪语出惊人,或做出一些叫人瞠目结舌的举措。
譬如现下……他人还未过门,如何能跟着梁二,称呼他们为大哥大嫂?
他无声轻叹,正想开口纠正柳慕云,却见那人毫不介怀他方才的沉默,闪着晶亮的眸子迎身向前,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身边的陆宛。
“方才在房中离得远,现在见了面,才知嫂嫂竟如此好看……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柳慕云看得眼睛发直,忍不住抬起双手,拉过陆宛的小臂轻轻晃了晃,“我敢打赌,汴都绝无比大嫂更好看的男子了!”
“……”
陆宛还没回过神,梁蕴品先沉了脸。
他目光一扫那两只白白嫩嫩,一看便知未沾过半分阳春水的爪子,又抬眸瞟了老二一眼,却发现——梁蕴识居然也在皱眉。
“呃……呵,柳公子过誉了。”
陆宛朝梁蕴品身旁挪动一步,不动声色地挣脱了柳慕云的拉扯。
“汴都人杰地灵,藏龙卧虎,更有天子在上,奇才瑰才皆聚于此间……”陆宛微微一哂,“我不过是区区一介布衣,实是难当柳公子盛誉。”
“啧,一家人关起门来,说大话也无人听见,大嫂何须这般谦虚!”
柳慕云像只好动的狐狸,手上刚离了陆宛的衣袖,下一刻便攀上了梁蕴识的胳膊。
他挽着梁二的胳膊晃了晃,侧头狡黠一笑,问,“蕴识哥哥,你说大嫂好不好看?是不是咱们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
梁蕴识面露难色,继而无奈一笑,俯身附耳同柳慕云说了两句话,霎时叫这小兔子红了耳根。
“哎呀讨厌,识哥你净会哄我……我当然知道自己好看!”
柳慕云赧得不行,指尖悄悄掐了梁二一把,笑着偏头,“可大嫂这谪仙般的人儿,在汴都还是独一份呢,我就爱瞧他仙气飘飘的模样~”
“诶,大嫂,你说说,是汴都的水土太粗,还是杭州的水土太养人?”
柳慕云想了想,竟十分认真地规划起来,“不若我同识哥成婚前,先到杭州住上一段吧……我也想养就大嫂这般飘然的气质。待成婚之日,我要叫全汴都的人都羡慕识哥!”
说着又嘟囔了一句,“我现在就挺羡慕大哥的……”
眼见柳慕云越说越不像话,梁蕴识却像聋了一般,只晓得盯着人痴痴地笑……梁蕴品无奈扶额——罢了,色迷心窍。
他这弟弟往后也是个妻管严,怕是指望不上了。
他清了清嗓子,正想出言提醒,却见陆宛轻咳一声,讪讪发言,“柳公子,我方才酒醉糊涂,忘了自报家门,实在是失礼了。”
“我姓陆,单名一个宛字,家中排行第五,瞧着应是虚长你几岁……”
陆宛笑了笑,“但我家没那么多讲究,你若不介意,以后唤我的大名‘陆宛’即可。”
“嗯?唤你大名?为什么?”
柳慕云似是十分不解,脱口而出,“虽说礼仪廉耻在我心中一文不值,但我对大哥大嫂是打心底里尊敬。若直呼其名,岂非失了礼数?”
“……”
陆宛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被柳慕云的话噎住,他偏过脸,同梁蕴品面面相觑,彼此都瞧见了对方眼中深深的无奈。
他微微一哂,正想同柳慕云再说开些,却见柳慕云陡然张圆了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我知道了,大哥大嫂是觉着,我还未进门,跟着蕴识哥哥称呼二位……有失体统?”
见这孩子终于开窍,陆宛失笑,“体统……倒不是顶重要的,只是怕传出去,白白损了柳公子的名声。”
“仅仅是为了我的名声?那便无所谓了~”
柳慕云似放下心头大石,十分随意地摆了摆手,又在陆宛错愕的眼神中昂头看向梁蕴识,“识哥,我只问你——你是不是今生今世,非我不娶,非我不要?”
这回梁蕴识没有半分迟疑,正色道,“是。”
“今生今世,梁蕴识只会娶柳慕云一人,非你不可。”
“那不就好了~”
柳慕云眸光流转,露出了成竹在胸的神情,可染上红霞的耳根却出卖了他,揭穿了一颗隐藏于离经叛道之下的少男怀春之心。
“识哥同我说过,兄嫂都是克己慎行之人,或许瞧不上我这般放纵不羁的毛头小子。”
柳慕云缓了缓脸热,正色道,“可慕云自问所作所为无愧于天地,更无愧于心。既然如此,为何要委屈自己去守那劳什子陈规陋习?又为何要在乎旁人的目光和闲言碎语?”
“……”
又是一阵沉默过去,梁蕴品终于幽幽开口,“柳……慕云弟弟多心了。”
“我同你大嫂从无瞧不上你的意思。”
他顿了顿,又道,“且不知二弟是如何同你说道的,梁家子弟从来不是什么循规蹈矩,拘俗守常之人,往后你进了门,便知道了。”
这下轮到柳慕云一怔,却见梁蕴识忍俊不禁,笑着将一只大手抚了上来,按在他后脑勺上轻轻蹭了蹭。
“好了,我们在此处耽搁已久,也该出去了。”
梁蕴品牵起陆宛的手,刚要离开却觉不妥,“蕴识,你二人在此谈情说爱,那老三、老四和表弟呢?”
“呃……三弟和小礼同曹公子到后厅,斗蝈蝈去了。”
梁蕴识突然被问,站得板板正正,面露羞惭之色,“四弟他……他只来了片刻,一炷香不到便回房了。”
“四弟回房了?”
顾不上管老三和栾礼斗蝈蝈一事,梁蕴品忙问,“是哪儿不舒服,还是又受刺激了?”
梁蕴识缄口不言,朝梁蕴品递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在此时乱了阵脚,提起不该提的事。
梁蕴品会意,眉头一松,在陆宛和柳慕云探究的眼神中泛起一个牵强的笑。
“许是老四年纪太小,见家中人多,一时有些犯怵。”梁蕴品看向陆宛,“明日给父亲母亲请安,我再带你见见我的兄弟们。”
“……好。”
“对,四弟有些内秀,不喜人多,我待会儿便去看看他。”梁蕴识也适时搭话,“兄长今日大婚,只管陪着大嫂,招待好贵客即可。家中琐事有我,兄长无需过分挂怀。”
“嗯。”
陆宛直觉不妥,却不知这对兄弟在打什么哑谜,只懵懵懂懂地被梁蕴品牵出正厅,喝下阿生捧来的解酒汤后又囫囵咽下许多酒。
酒过三巡,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见过谁,同谁碰过杯,只记得曹夫人拉着自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夸,被曹公子边拽边喊——“人家蕴品兄大婚,您老搁这又哭又笑的!”
还见到了传闻中十分难请的江守义。
江守义姗姗来迟,在一片议论声中穿堂而入,将贺礼亲自交到他们二人手中,盯着他难得说了句好话——“一转眼你也这么大了,既然选择嫁入官宦人家,往后受了苦,便不是你爹花点钱便能解决的了。”
“若有千难万险之事,莫要忘了,你在京城并不是孤家寡人一个。”
陆宛醉得神志不清,却也知江守义是在明明白白替自己撑腰,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
江守义还想同他说些什么,却被一位留着八字胡的官员搂过去,半推半拽地拉走了。
是了,还有那个留着八字胡的人……
陆宛在混沌中想起那人的身影,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寒意——那便是官人当日揭穿他身份时,疑心与陆家勾结的官员之一,太史令,王仪。
若不是他在襄州休养时,曾派阿生暗中调查过此人,还取回了他的画像,他万万想不到此人竟会出现在他大婚的席面之上……可他怎么敢出现在梁家?他不是……梁家的仇敌么?
陆宛越想越觉得不对,心中的疑团顺着这根麻线越滚越粗。
——王仪同梁家,究竟结下了什么梁子?给梁蕴品下迷药又是在图谋些什么?大相公和夫人,又缘何会给害了自己儿子的人递帖子?
陆宛越想越觉得头疼,恍惚间,他听见房中那位碎嘴公子从他身旁走过,朝太史令的方向高喊一声“叔叔”,又见那八字胡转身,笑着回应——“青松,快来拜见你江伯伯!”
陆宛扶了扶额,脚下一个不稳,被梁蕴品牢牢拥在怀中。
“去把少夫人扶入婚房,我随后就来。”
这是陆宛在婚房中被摆弄着苏醒前,记起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