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梁蕴品瞳孔骤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王海身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四弟犯了什么错?是官家下令扣住的吗?官家为何要对一个稚子突然发难?”
“老奴不知,”王海泫然欲泣,“老奴只是收到了二少爷传来的急件,大人您看——”
梁蕴品一把夺过王海递来的信件,那信纸薄薄一羽,甚至连信封都未来得及添上,当时情形之紧急可见一斑。
也难怪王海能一眼瞧见里面的内容,梁蕴品甚至无需展开,巴掌大的纸张上只书了寥寥两行草字,“大哥,四弟被擢为皇子伴读,已入宫七日,杳无音讯。”
“家中生变,信中不便多言,盼速归。”
家中生变,家中生变……
是什么让一向稳妥的二弟都失了方寸,连信封都来不及套上便将信传了过来?
他猛然抬头看向一心,厉声发问,“通判府还有几匹能用的快马?”
“有……”
不等一心盘算,梁蕴品便加重了语气,“通通给我备上,我要回汴都!”
一心惊出一身冷汗,凑近梁蕴品身旁劝解道,“大人稍安勿躁,现下还不知府里什么情形,若是贸然离开襄州,擅离职守,恐怕会遭——”
“管不了这么多了!”
梁蕴品眼眸逐渐浮上一抹癫狂的猩红,“二弟素来持重,连他都顾不上细枝末节,说明府里已然乱成一团,说不定父亲母亲……”
“大人,属下沙卓,有要事求见!”
仿佛是为了印证梁蕴品心中猜想,沙卓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一张洁白的纸笺。
那纸笺细看之下通体莹辉,质地柔和,一张一弛间竟现出隐隐青光,一看便是由特殊材料所制。
梁蕴品将视线钉在那张笺上,沉声问,“你也收到了梁府的消息?”
“是。”沙卓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日从庄子里出来,大相公便给我们兄弟四人留了紧急信道——一方出事,三方便可及时支援,确保四位公子安全无虞。”
梁蕴品的心一下揪了起来,“那这封信,难道是老四——”
“不,不是四少爷,”沙卓道,“是二少爷的府卫,我二弟沙牧传来的信。”
“老二的府卫?”梁蕴品心中隐有不祥预感,“难道说,连老二也出了什么事?”
“大人别急,二少爷一切都好,只是唯恐有小人作梗,不敢在家书里将府中情形和盘托出,故令吾弟在暗信中补充一二。”
沙卓递过那张纸笺,言简意赅道,“信中言,大相公不敢违抗皇命,亲自将四少爷送进了宫门,此后便住进和政殿商议南蛮战事,数日未归。三少爷不见弟弟,吓得每日哭哭啼啼,不肯进食。而夫人她……”
“夫人怎么了?”
一心皱着眉凑到梁蕴品手边,只见纸笺上书——“夫人一时情急,气血上涌,当场昏厥,已卧病七日七夜,至今未醒。”
“轰”地一声,一道白光闪过眼前,梁蕴品只觉天地骤然一片安寂,唯余识海深处被天雷炸出一道深坑。
母亲她……气血上涌,当场昏厥,至今未醒……
他身形一晃,终是没撑住自个儿,一歪头倒在了一心身上。
“大人!大人!”
“大人你没事吧,大人!”
此起彼伏的呼唤声自他耳边响起,又如退潮般急速散去,仿佛被吸入了一个无底的漩涡之中。
他动了动唇,瞪着猩红的眸子,无声无息地吐出两个字。
“什么?”一心托着梁蕴品的身子,急得满头大汗,“大人您说什么?您大点声?”
梁蕴品麻木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一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唇,脑中一刻不停地打着转,疯狂猜测着主子此刻的心意。
备马?回家?母亲?梁府?
不对,都不对。这个唇语仿佛是……
陆,宛?
-
好热,好渴。
梁蕴品又陷入了漫长的混沌,这一次却比以往几次更叫他痛苦。
他察觉自己浑身发烫,身体像被谁扔了一颗火种,火焰漫无目的地燃起来,一点一点吞噬着他的理智,他的身躯,直至将他灼成灰烬,却始终纾解不得。
于是他钻进荒漠,在无垠的沙砾间寻得一汪清泉。
他恣意享受着那抔泉水给他带来的清凉,却犹觉不满,于是近乎凌虐般玩弄着那口泉眼,纵容自己将灵魂深处的滚烫发泄出来,直至**平息,岩浆枯竭。
而那口泉眼仿佛灵气天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解了他的躁动与燥热,也解了他的苦闷与心渴。
梁蕴品再次恢复意识时,落霞已将天边染成了烟紫色。
他寸缕未着,有些狼狈地躺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支起身子,却见眼前竟是熟悉的落芙亭。
亭中杯盏四落,悬挂的纱帐同被撕碎的衣裳纠缠着散了一地,空余两根亭柱孤零零杵在南北两端。柱子上不知何时生出两条泛白的勒痕,在斜阳照射下轮廓愈发清晰,仿佛被两条巨蟒缠绕过,舔舐过,最终留下斑驳的光影。
梁蕴品怔愣着往下看,亭柱间,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侧卧在层叠的纱帐上,浑身蜷缩着,看上去仿佛奄奄一息。
他通体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红痕,两只手腕与腿gen处更是绕了一圈深紫的淤痕,同落霞余晖渐渐融为一色。
不知为何,梁蕴品看到男子的那一刹那,想到了一只蝴蝶。
一只惨遭囚禁与凌辱的破碎的蝶。
他心神一凛,几乎是连滚带爬行至男子身侧,小心翼翼地拨开那掩住侧脸的乌发——还好是他,果真是他。
可是……他死了么?
恐惧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梁蕴品血液一凉,浑身如坠冰谷,几乎是打着颤将手指伸到陆宛鼻下。
……还好,还有鼻息。
他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强撑着扶起陆宛的头,像对待一个娇贵的瓷器般轻手轻脚放在自己膝上,又怕他冷,只好就地取材,将周遭碎布一并抽起,连同他自己一齐紧紧地裹在陆宛身上。
一滴热泪打在陆宛瘦削的颈窝,顺着他的肩头滑落,在层层叠叠的碎布上洇开。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一心捧着热水和脸巾从盈蕖馆侧间出来时,耳畔便反复萦绕着这三个字的尾音。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迎面撞上捧着热水从沁荷居出来的阿生,眼前一亮,张嘴便喊,“阿——”
“别叫我。”
阿生顿住脚,冷冷地与他隔空对视,“别吵着我家少爷,也别脏了我的名字。”
“我——”
一心瞪大了委屈的双眼,想给自己讨个说法却无计可施——阿生说完话扭头便走,多一刻机会都不肯给他。
靠!关我什么事!
大人啊大人,您这回可真把自己害惨了,也把我坑惨了啊!
眼见阿生进了小厨房,一心抿了抿唇,忿忿不平地加快脚步,想要在阿生出门前将他堵住,却被沙卓横插一脚,半路拦了道。
他没好气地瞥了眼沙卓,“好狗不挡道,没看见端着水呢么?”
沙卓不欲同他计较,眼神却十分执着,“你还未告诉我,大人为何会得此重病,发病的契机又是什么。”
一心一愣——完了,大人骤然毒发,此事怕是瞒不住了。
可眼下危机四伏,他实在不想再生枝节,便一脸不耐烦地敷衍道,“你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这事要是能轻易说出口,我不早就告诉你了?”
“等大人醒转,他要说自会同你说,我要干活去了。”
一心撂下两句话便抬脚要走,却被沙卓再次拦了下来。
“此事非同小可,我等不及大人清醒。”沙卓正色道,“你若真为了大人好,便同我说清此事,待我证明大人的病与陆公子无关,对他们也有好处。”
“哟,你还拿陆公子威胁上我了?”
一心睨着沙卓,眼珠一转,突然低低一笑,爽快应道,“行啊!”
“一个消息换一个消息,”他舔了舔后槽牙,突然凑近沙卓,“我告诉你大人发病的缘由,你告诉我,那日你查到的陆家的第二个疑点,是什么。”
沙卓后退一步,面色不善地打量着一心,似乎在掂量着这样的交易是否合算。
一心懒得理他,脚下生风进了小厨房,终于在阿生换水出来前截住了他。
“滚开,好狗不挡道。”
“……”
一心放下水盆,讪讪地摸了摸鼻梁,凑上前去死皮赖脸地挡住了阿生前进的路,“你消消火,就算有气,也别撒在我身上啊,我——”
“呵,”阿生怒极反笑,“把火撒到旁人身上的,难道不是那位金尊玉贵的梁大少爷?”
“……”一心知道自己逃不过这顿迁怒,无奈地笑了笑,笑容比哭还惨淡,“你听我解释,我家少爷是真有苦衷,他——”
“苦衷?”
阿生不听还好,一听便真的怒了。
他“铛”地一声放下手中木盆,指着梁蕴品的方向连声斥道,“谁人没有苦衷?我家少爷心疼你家少爷被迷药折磨,宁可无名无份也要委身于他,他便没有苦衷?他便活该被软禁在这一方院子里,失去自由,失去清白,苦等着你家少爷来发落他?”
一心叹了口气,“阿生,你误会了,你听我——”
“然后呢?”阿生气红了眼,根本听不得半句解释,“他等来了什么?”
一心被骂得张不开嘴,只好另辟蹊径,抬手试图拉住阿生的手,却被阿生躲了过去。
他悻悻地蜷了绻手指,“此事,确是叫陆公子……受委屈了。”
一心不能妄议主子的不好,只得将责任往沙卓和自己身上揽,“是我们错了。沙卓那个一根筋的玩意儿没查清楚便四处嚷嚷,还有我……我耽搁了太久,没能早日向沙卓证明你们的清白。”
“可是阿生,”他蓦地抬起头,目光诚挚,“你再信大人一回!好不好?”
“大人虽也曾怀疑过陆公子,可到底没有真正防备过他,”一心辩解道,“且大人一早便猜到陆公子身份尊贵,是因救他才委身入通判府,故而对陆公子的隐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相信,我家大人对陆公子是真——”
“呵,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阿生冷笑一声,打断了一心的话。
他想起自家少爷被软禁时那副不吃不喝的模样便心疼至极,看着一心的眼神唯有痛恨。
“我信与不信,都无法挽回今日的局面了,”阿生道,“你昨日也听到了,府医说少爷伤势过多,又高烧不退,若继续昏迷下去,不进食不吃药,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你们一个两个仗势欺人,将我家少爷害到如此田地……”阿生将手臂收回,进而指着一心的鼻尖咒骂道,“若是我家少爷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算……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啧,我向你保证,你家少爷不会有事!”
一心骤然拨开阿生的手,顺势将那冰凉的手指握入掌心,轻轻一带,将人拥进自己怀里。
他用另一只手搂住阿生的肩,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安抚道,“你别怕,我去寻襄州城最好的大夫来治,现在便去!绝不叫你家少爷有半点折损!”
“但你也不能太倔,一味护着陆公子的名节而讳疾忌医……人都这样了,你得让大夫仔细瞧瞧……那处啊!”
见阿生不吭声,一心叹了口气,又道,“还有,不许再说什么做不做鬼的话了……这,这多不吉利啊!”
“……”
阿生被迫伏在一心身前,本想挣扎,奈何手指还被紧紧地包裹着,牵扯着,叫他动弹不得。
他在温暖的怀抱中渐渐平复下来,顺着那有节奏的轻抚呵出一口长气,眼窝一酸,一长串泪水夺眶而出,淌湿了一心的肩头。
一心觉察出怀中人的颤抖,于是紧了紧手臂,更用力地将人桎梏在自己身前。
“笃,笃,笃。”
小厨房的木门传来三声敲击,阿生身子一僵,下意识便要挣脱,却被更加牢固地禁锢在怀里。
他听见一心回过头,没好气地冲门外人嚷嚷,“又怎么了?你想好要跟我交换消息了?”
“……我是来提醒你,”是沙卓的声音,“大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