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随沙卓从小厨房赶到侧间,看着那一室空空落落,惟余纱帐迎风摇曳,登时面面相觑。
不远处传来阿生的一声叹息,“大人不回房歇息,来沁荷居所为何事?”
顿了顿又道,“我家少爷如今是经不住任何折腾了,若大人执意为难,阿生便是死,也要护着我家少爷的。”
怎么又死来死去的?一心一听到阿生以死相逼便头疼,拨拉开沙卓便往沁荷居快步走去。
莽莽撞撞闯入房门大开的沁荷居,一心瞧见阿生正端着水盆,面色不善地盯着眼前。
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梁蕴品正穿着里衣坐在床边,面色惨白却目光灼灼地盯着病榻上的陆宛,他唇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似乎完全听不到阿生的胁迫,也感知不到任何动静。
“大人,大人?”
一心尝试着喊了两声,余光瞥见沙卓跨入门槛的身影,只当没看见,“咱们先回房歇着,好吗?”
“陆公子还在高烧,吃不下药,得让阿生给他擦拭身子才能祛热。”
他晓之以理,以为梁蕴品会听劝,不料梁蕴品充耳不闻,满心满眼都是面容憔悴,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陆宛。
梁蕴品看着看着,突然伸出手,轻轻握住露在被子外那截嶙峋的腕。
是瘦了。
明明那日已经同他说好,让他等着他,说一切很快便会结束。
可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他还是怨上了他……也不知是怨他不来看他,还是怨他怀疑他别有用心。
为何会落到如此地步……
为何他想要护住的人,终究一个都没护住。
“……您在这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回去休息呢,您说是吧大人……大人?”
一心口干舌燥地劝了许久,梁蕴品却像入了定般始终呆坐在床沿,叫他颇为头疼。
他叹了口气,悻悻接过阿生手中的盆,迎着他冷漠的脸色小心翼翼陪着笑,转身一把将盆压在沙卓手上。
沙卓:“?”
“别问,问就是你先惹出来的祸。”一心压低声音警告沙卓,顺势白了他一眼,“咱俩一起担着,别以为可以置身事外。”
沙卓不吭声了,端着盆同那两人一齐“罚站”,直到手臂终于传来酸意,才瞧见梁蕴品的眸很轻地眨了眨。
“阿生留下,我有话同他说,你们二人出去吧,在侧间等我。”
“呃……是,小的遵命。”
一心不明所以,边走边回头,生怕阿生暴起将梁蕴品掐死,沙卓倒走得利索,道了声“属下遵命”便离开了沁荷居,还抱走了那只已然变冷的水盆。
房门终于窸窸窣窣地关上,梁蕴品撩起眼皮,惨白的脸色更显出他棱角的锋芒。
他哑声问,“府医怎么说?”
阿生抿着唇不想回答,但终究敌不过梁蕴品的凝视——他似乎看出那束凌厉的视线中,除了常居上位者的威压之外,还藏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恳求。
“府医说,少爷身上多处外伤,被啃噬过的,见了血的伤口,需每日换药;而掐痕和勒痕则需以红花油揉搓。”
阿生直言不讳,面不改色,甚至隐含恨恨之意,但言及一些敏感部位时,他依然有些许躲闪,“至于那处的伤……我家少爷素来不让府医相看,小的只得先用清水涤净,抹上膏药,待其自行康复。”
梁蕴品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复,眸色一沉,“什么膏药?为何不能叫府医瞧过后再依症开药?”
“是湖州那位大夫开的,专治男子同房后的伤损之药。”
阿生顿了顿,似乎听到什么笑话般唇角一勾,“至于为何不让府医瞧过……大人难道猜不到,我家少爷在顾虑什么吗?”
梁蕴品闻言一怔,又听阿生道,“湖州的大夫也好,通判府的府医也罢,少爷从未叫他们近身验过伤……虽说医者仁心,但大人应当清楚,不是所有大夫都能接受我家少爷这副特殊的身子的。”
梁蕴品眉间一蹙,突然口不择言,将一直悬于心头的困惑说了出来,“那你呢?”
阿生一愣,“我?”
“你又是因何本事成为他的长随,为他沐浴,上药,无需避嫌的?”
梁蕴品眸色深得发黑,“我听闻陆家极宠爱这个小儿子,而他身子特殊,绝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与他一同长大,成为他最亲近的玩伴与仆从的。”
梁蕴品莫名发难,却叫阿生眨了眨眼,忽然笑了。
他拱手福了福,“大人虽是六品襄州通判,也不好将手伸得太长,去管杭州陆家的家事,您说对吧。”
“……”
看着梁蕴品逐渐铁青的脸,阿生心中顿觉解恨,又猛不丁察觉到陆宛的身子一颤,心也跟着抖了抖。
梁蕴品似乎也察觉到了,他按捺住心中火气,将陆宛的手放回被中,又给陆宛掖了掖四角,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得阿生极不情愿地解释道,“……大人只需要知道,这世上,没有比我更适合伺候少爷的人便是了。”
听着阿生的暗示,梁蕴品似乎想到了什么,眼角不自觉扫过阿生的□□,仅一瞬便撇开了。
他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回过头关忧陆宛的情况,“人不可能不生病,既然他如此谨慎,想必在陆府,定有一位知根知底的府医专门为他诊治。”
“没错。”阿生道,“不过这位府医三年前便嫁人离府了,老爷和夫人一直想为少爷再聘一位,可少爷说他的脉相虽与常人不同,一些头疼身热的小病寻常大夫也能治,不必如此麻烦,便就此搁置了。”
“嫁人了?是位女大夫?”
大邹虽未明令禁止女子从医,但女大夫无法染指功名,考进太医局,又时常抛头露面,易遭人闲言碎语,故而十分罕见,医术精湛者更是凤毛麟角。
而这位女大夫竟能入陆府行医,还能成为陆宛的专司府医……梁蕴品忽为其成婚一事觉出三分惋惜。
但惋惜归惋惜,现下他所有私心都在陆宛身上,故沉吟片刻,道,“他身下的伤不能置之不理,还是得想办法,寻得那位府医才是……你方才说她嫁人了,嫁到什么地方去了,也在杭州?”
阿生略一思索,忽而眼前一亮,“她夫家,好像是巴州人!”
“巴州?”
梁蕴品一直紧绷着脑中的弦,闻言心下一松,“既如此近,事不宜迟,你便替我跑一趟巴州,延请这位大夫到府上医治他罢。”又言,“骑我那匹最快的马去,一来一回,三日尽可到了。”
阿生眼睛放光,刚想点头,猝不及防想到陆宛无依无靠,一时间踌躇起来。
“怎么,你不愿去?”梁蕴品看着阿生的脸色,有些费解。
“自然不是!为了少爷,小的愿赴汤蹈火!”
阿生的目光在陆宛和梁蕴品身上游移,“只是……只是少爷他孤身在通判府里……。”
“说的什么话。”梁蕴品眉心一皱。
自到襄州历练,又经历了如此多的阴谋诡计,梁蕴品愈发生出梁相不怒自威的样子来,看得阿生心底发怵。
他凝着眸睨向阿生,“有我在,谁敢动他。”
“……”阿生欲言又止,心想我家少爷正是因为您才落到这番田地,又听见梁蕴品承诺,“在你回来前,我会向知府大人告假,亲自照料他,为他洁身降热,给他添食喂药。”
梁蕴品挺直腰杆,正色道,“我以梁氏一族的荣辱作保,绝不再动他分毫。你可放心了?”
阿生抿抿唇,终究下定决心,朝梁蕴品深深一拜。
“那便拜托大人照顾我家少爷了,阿生去去就回,一定会把府医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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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是一心早就备好的,他眼睁睁瞧着阿生背着轻便的包袱冲向马厩,一脸困惑地看向朝自己走来的梁蕴品。
他指了指阿生远去的背影,“大人,阿生他……”
“他去寻大夫了,不必管他,我有事同你们相商。”
梁蕴品撑着疲惫的身子坐在堂前,本就惨淡的面容如今已无一丝血色,看得人心里一惊。
“大人,”一心打量着梁蕴品的状态,面露忧色,“有什么事不如改日再议吧,您刚刚发了病,又惊风高热,现下脸色比那黑白无常还吓人……”
“你见过黑白无常?”
梁蕴品一句话将一心的嘴堵上,又看向沙卓,“昨日的信,我只看了一半。”
“后半段说了什么?”
沙卓还沉浸在对梁蕴品病情的猜测中,闻言微怔,如实道,“是二少爷关于四少爷被扣宫中缘由的猜想。”
“嗯,继续。”
沙卓见梁蕴品垂着头精神不支,便理了理信中所言,简明扼要道,“二少爷说,夫人前些日子去了卫国公府的雅集,同几位贵眷夫人交谈时,聊及几家公子小姐的婚配之事。”
沙卓顿了顿,“听说,卫国公,戚太师和平北侯夫人,都有意与梁家结亲,将嫡女许配给您。”
梁蕴品闻言一怔,腰杆几乎支撑不住上半身的重量,抬起头时露出微微失措的神情。
一心眼疾手快,在沙卓话音落下的瞬间扶住了梁蕴品,却被他轻轻拨开,示意自己没事。
他眼神定在沙卓身上,“母亲难道……答应同他们说亲?”
“大人多虑了,夫人自是能挡则挡,一笑而过。”沙卓道,“但禁不住雅集上人多口杂。”
他抬眼暗示梁蕴品,“听说,‘那位大人’的夫人,当日就在雅集中。”
梁蕴品豁然明了——“那位大人”,自然是指太史令。
但他总觉此事没那么简单。
天旨一事,事关梁家的生死与大邹的国运,即便是幕后设局者也不该将此事与内眷透露太多,万一横生枝节坏了大事,得不偿失。
而这位太史令作为棋局中最重要的一颗棋,一定也接收了幕后之人的耳提面命,不该如此鲁莽才是。
可若不是太史令夫人,还会是谁呢……
梁蕴品隐隐觉得,有一位重要的人物必然在场,可国公家的雅集,动辄能邀来二三十家女眷,有时甚至能邀来宫里的娘娘和公主……
个个都有嫌疑,他要怎么才能锁定此人?
他越想越头疼,抬手将头支在椅子扶手上,边沉思边听一心阴阳怪气地同沙卓吵架。
“还‘那位’大人呢……说来说去不就是要防着我知道?”
一心抱着臂,鼻孔里的嗤声恨不得要喷涌而出,“沙卓,你同我共事那么久,你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我是什么人!”
“我能为大人上刀山下火海!有什么事你能知道,偏偏我知道不得的?”
“……”
沙卓不愿理会一心的无理取闹,只一味思忖着梁二信中描绘的波云诡谲。
他定了定神,同梁蕴品分析道,“大人,属下虽不知天旨中写了什么,但大相公曾提醒过我们几兄弟,绝不能叫四位少爷靠近任何女子,连家中女使也要分外留神。”
“想必天旨所言与此事定有瓜葛,且因种种缘由,成了今上的一块心病。”
梁蕴品眸色一暗,撑着头默不吭声,又听沙卓续道,“如今四少爷被软禁,是今上对梁家的一次重重的敲打,虽说其中不乏有人煽风点火,但此事也给了咱们一个警醒——”
他顿了顿,道,“男女之事也好,婚姻大事也好,官家的心病日甚一日,已非是四位少爷洁身自好,不近女色便可解决的了。”
……
梁蕴品兀自沉默着,思忖着,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根本没将沙卓的分析放在心上。
倒是一心听了沙卓的话,本就烦躁的心更加不安起来,他狠狠地甩了沙卓一个白眼,“这件事还用你说?你这么厉害,倒是给大人出个主意啊?”
想着想着又来了气,猛地踹了一脚地板,“操,少爷这婚,成也不是不成也不是,难道官家非要把咱家哥儿几个都逼死,或是都召到宫里,放到眼皮底下日日囚着才安心吗?”
……倒也不是只有顺从的路,沙卓心道。
他撩起眼瞥了瞥梁蕴品,又垂下眼来盯着地面。
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不知天旨说了些什么,也不知官家为何非要让梁家人断情绝爱……可他知道,断情绝爱的后果,必然是断子绝孙。
没有一个家族能坦然地走向灭亡……他读了许多史书,古往今来将事情做绝的君主,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可梁家绝口不提此事,他身为小小一名府卫,理应恪尽职守,闭口不谈,于是同梁蕴品一起沉默着,听一心在边上拿地板和桌腿撒气,直到一声很轻的笑响起,俩人一怔,齐齐看向堂前座。
“既然他们如此看重我的婚事……”
梁蕴品勾着唇,死气沉沉的眸一寸一寸注入点点生机。
“那我便遂他们的愿,成婚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