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哥,去江南道暗访的几拨弟兄都回来了。”
“辛苦了。”沙卓不敢离开梁蕴品太久,唯有调派人手轮番探查,“快一个月了,有什么消息么?”
“去湖州的弟兄千辛万苦查到了存入金湖钱庄的四千两银票同一封信,发现——”
“发现什么?”
“钱庄里只有银票,信早就不在了。”
负责收集消息,上报沙卓的府卫叫大春,他面露难色,眼睛不敢直视沙卓,“是属下等无能了。”
“别那么说,”沙卓难掩失落,却依旧拍了拍大春的肩膀,“陆宛城府极深,再加上他背后助力之人皆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查不到信也是寻常,莫要气馁。”
“是。”大春点点头,又压不住嘴角,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不过信虽已送出,但我那小兄弟不死心,混在钱庄里大半月,竟真被他寻到一个偷摸见过那信中内容的伙计。”
“好你个大春,”沙卓给了大春肩膀一锤,眼色一亮,“伙计?确认他说的话可信吗?”
“嗯,那人是钱庄里的老伙计了,平日里沉默寡言,看着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没想到竟烂赌成性,还偷东西。”
沙卓大概猜到一二,“继续。”
“那伙计负责大客钱库的看管,一客一格,一格两锁,两把钥匙由掌柜同他各自保管。可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私下复制了掌柜的钥匙,从此便将钱库堂而皇之当做自己的小金库。”
大春说着笑了笑,“可他还算精明,知道贵重物品动不得,因此只隔三差五地偷点碎银子,或将大银票兑换数张小银票,将小银票放回去,自己只抽一张,如此来回折腾,倒叫他隐瞒至今。”
“所以,陆宛那张四千两的银票,甫一入库便被他盯上了。”沙卓嘴角一勾,“他在翻查银票时,不留神看了信的内容。”
“没错!”
大春先是笑叹“天助我也”,笑着笑着却不勉困惑,“只是沙哥,那封信仿佛并非如我们所料,是个传递消息的信件,它好像……就是一封普通的家书。”
“嗯?”
“那伙计说信里只提到,他要与旧时同窗游历一番,顺便到各处寻觅经商机会,替陆家开拓商路。”大春挠挠头,“还说不能时时伴在爹娘身侧,很是不孝,望爹娘谅解。”
“哦对了,他还说了,游历中不好时时传递家书,但他与阿生会彼此照应,望爹娘勿念。”大春眨了眨眼,笃定道,“就这么多。”
“……”
沙卓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指点大春,“他若与陆之垣传递暗语,能叫旁人知悉吗?”
“啊?这些竟是暗语么?”大春傻了眼。
“未必是,亦未必不是。”
沙卓摇摇头,“算了,信件既不是铁证,便说说下一个。”
“哦,下一件事,属下便更费解了。”
大春从袖袋中掏出一张纸,在沙卓眼前展开,“沙哥,您看看,这是弟兄们从杭州带回来的东西。”
沙卓接过纸,定睛一看,瞬时皱了眉。
“这是……陆宛的画像?”
“是啊,但这不是从布告栏上扯下来的,是咱们的人同道上的人套近乎,从他们手中骗来的。”
“道上……”沙卓偏头,问,“什么道?”
“那可就多了。”大春将手一插,“漕帮,丐帮……对了,还有盐帮。”
“这陆家还真豁得出去,若是叫人知道他们同贩卖私盐的扯上关系,这‘江南第一商’的美名不仅留不住,恐怕以后啊……啧啧。”
沙卓独眼一眯,目光微微凝滞,“陆家在暗中搜寻陆宛的踪迹,且不惜一切代价。”
“没错。”大春也拧了眉,“沙哥,你说这会不会是陆宛设下的一个局?怎么早不寻晚不寻,偏偏就是在他被大人软禁后才开始寻,这也太巧了些。”
沙卓蹙眉凝神,“有可能,但……”
“但?”
“但我总觉得……有些矛盾。”
沙卓回忆起方才提到的,已经被陆宛送出的信,“那封信上提到过,他出门在外,不好时时传递家书。若此信真由暗语所书,那么这句话的意思,应当是——”
“应当是陆宛不主动传出消息,陆家就不能轻举妄动!”
大春一锤手心,眼睛瞪得滚圆,“那,那陆家怎么会突然出击,主动出来寻陆宛呢?”
又道,“瞧这情形,他们分明就是知道陆宛出事,却不知人在何方,才如此不计钱财不计后果地广撒网……可通判府明明一早封锁了消息,盈蕖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大春越说越惊心,“而陆宛入通判府之事,陆家不可能不知道啊!如今怎地装出一副没头苍蝇的模样?”
“除非……”沙卓盯着手中的画像,眉宇间终于露出一抹疲惫,“除非,他们不是装的。”
“您的意思是……”
“消息确实泄露了,却只泄露了一半,他们当真不知道陆宛的下落,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寻人,唯恐劫匪撕票。”
沙卓闭了闭眼。
陆宛,居然真的与陆家那些蝇营狗苟无关。
呵,堂堂陆家少爷,入通判府为外室,竟真是一厢情愿,自作主张……他到底图什么呢?
午后,书房门窗紧闭,院中蝉鸣不已,将细密的谈话声隔绝一隅。
“事情办得如何?”梁蕴品又在练字,一心二用却不影响他笔走龙蛇。
“都办妥了。”一心在边上给梁蕴品磨墨,沉声道,“陆公子失踪一事已经叫陆家人知晓了,听说陆夫人当晚就晕了过去,陆大姑娘和二姑娘连夜回了娘家……”
笔尖狠狠一点,洇出一团糟心的墨,梁蕴品眉心恨不得愁出几道天堑。
他冷眼瞧着一心,“你办事,如今是越来越上道了。”
“嘶,大人,这事真不能怪我,也不能怪雷子!我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找准机会,叫陆老爷的近侍接到密函后只给陆老爷一人相看,绝不能叫女眷接手,雷子也是照做了的!”
一心放下墨锭,两手一摊,“可谁知那名近侍怀疑密函有毒,竟当场拆了密函,回头瞧见陆夫人,嗷一嗓子就哭了……这下好了,整个陆府内院都知道了。”
“……”
“现下陆老爷也着急的很,他一边依照密函提示,不能大张旗鼓地找,一边还要照顾夫人,照看生意,简直忙得焦头烂额……”一心说着说着便有些愧疚,下垂的眼角像极了一只大黑犬,“大人,你说陆公子有朝一日知道了,会不会怪咱们啊……”
怪只是轻的,只怕他恨我,梁蕴品心道。
他捏了捏眉心,重新执起笔,“后悔也无用,尽快结束,还陆宛一个清白与自由便能稍作补救……沙卓那边已经接到消息了么?”
“嗯,接到了,还有江大人同陆家早已断绝往来的证据,以及陆夫人因着兄弟与贪官勾结,三年没回娘家一事,也一并捅到沙卓那儿去了。”
这几件事一心办得很妥当,因而言语间又忍不住透出些许得意来。
但他始终有一事不解,纠结半晌还是问了出口,“大人,你让咱们这么大费周章地同沙卓绕弯子……至于么?”
“为何不能他查他的,咱们查咱们的,有证据就直接甩到他脸上,叫他心服口服不就好了?”
梁蕴品铺开纸,用纸镇轻轻压住一边,面容持重。
“我且问你,你亲自审讯了一场动机与证据确凿的杀人案,嫌凶家人却声称,当日他们一直待在一起,嫌凶并无杀人的时间,你信么?”
“当然不信!那可是家里人,做什么伪证都不为过!”
一心脱口而出,顷刻间明白过来,眼睛一亮,“您是说……沙卓在陆公子的事情上并不信任您,他认为您会偏袒……”
“嗯。”
“嘁,依小的看,大人就是太好脾气了。”一心重新拿起墨锭,边磨边嘟囔,“他一个下人,竟敢拿主子的主意……况且您也不知被他灌了什么**药,从前都是提防着他,不把他当回事的,如今竟为了说服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梁蕴品提笔的手顿了顿,想起还未同一心说明那日的情况,便道,“他知道我被下药一事,也知晓陆宛来由存疑,但他查了桩桩件件,却从未同父亲上报一个字。”
“诶?……对啊,他居然没告诉大相公!”
一心这才反应过来,“那他……”
“他说父亲将他给我,便是要他易主而伺,无条件遵从我的决定与命令。”梁蕴品写下一个“清”字,“此言此行虽叫我放下成见,有意接纳于他,却仍旧不敢全然与他交心。”
“为何?”一心忍不住帮腔,“其实我一早便想同大人说,沙卓这头憨鸟虽是个不上道的,但看着不像是首鼠两端的小人,且纵观梁府同通判府的所有仆奴,我就没见过比他更聪明,更好用的了。”
“大人若是能将其收于麾下,也算是添了一员忠仆猛将啊~”
“呵,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因陆宛一事,我二人始终无法对彼此放下心中芥蒂,我也终究不能叫他信服。”
梁蕴品笔触一点,“为”字跃然纸上。
“解铃还须系铃人,陆宛重获自由那日,或许便是我主仆缘分真正到来那日吧。”
“行吧。”一心帮梁蕴品托起纸张,瞧着梁蕴品的一手飘逸俊朗的字不住点头,“大人的苦心他若能理解,才算是真正入了通判府的门~”
又道,“不过大人,您真的会放陆公子……自由吗?”
这话便是真的扎在了梁蕴品的心坎上,他唇角一挂,沉吟片刻,问,“他今日怎样了?”
“谁?噢……老样子啊,同昨日前日大前日都一样,陆公子就坐在落芙亭里钓鱼,看书,一天同阿生说不了几句话。”
一心像完成每日上值任务般懒散报道,“听闻好像比月前瘦了些?王叔说在舒志巷定做的衣裳都到了,刚送进去便被阿生拎出来,说是大了许多,要拿回去改。”
“瘦了?”
梁蕴品手一松,纸晃晃悠悠地垂下一半,眉心却蹙起大半,“王叔不是每日送新鲜的饭菜进去么?还送了韵婉楼的餐食……他自己建的食肆,难道也不合他口味么?”
“啧,少爷,不是我说您……您没发现韵婉楼的菜是跟着您的口味调整的么?”
一心无奈扶额,“我起初以为是那家掌柜心细如尘,记得每一位贵客的口味,直到舒志巷的秘密泄漏我才惊觉——哪里是掌柜的心细,明明是这位小东家心细,照着您的喜好给掌柜们布置任务呢!”
一心越说,梁蕴品的心便揪得越紧,他有些急躁地望着盈蕖馆的方向,突然等不及沙卓主动来向他认错。
他要今日,不,现在,便去见他一面。
“你去传沙卓吧,是时候了。”
梁蕴品看向一心,“叫他来同我说说,他这些日子查到的结果。”
“得嘞!”
一心麻溜放下梁蕴品的字,嘴角也忍不住勾了勾。
只能帮到这了。
也不知那兔子似的刁奴还怪不怪自己……但愿大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后,也能顺带着给他一点好运气吧!
一心收拾好正打算出门,门却自己响了。
急促的敲门声如同阴曹地府传来的催命的铜铃,直叫人听得心头发虚,魂魄震荡。
“大人!大人!”
王叔等不及传唤,头一回擅自闯进了书房,满布皱纹的脸上挂着点点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大人快启程,回汴都瞧瞧吧!四少爷……四少爷被官家以皇子伴读为借口,扣在宫里七日七夜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