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馆外观有多古旧,室内就有多奢华。
巨大的巴洛克水晶灯投射出迷离的光影,酒红色地毯铺满地面,朝二楼的阶梯延伸。价值不菲的紫檀木屏风,博古架上一整墙古董摆件,看得人眼花缭乱。
古董钢琴泻出悠扬婉转的音符,男男女女身着高级西装礼服游走其间。高脚杯晃荡红酒香槟,反射迷人的光泽。
室内暖气开得很足,从外头陡然走进,洛明舟感觉身体像陷入温软的棉花。香水美酒的气息醉人,困倦感再度袭来。他捏了捏鼻梁,强自打起精神,走在杜如谌身侧。经过端酒的服务生身旁时,顺手拿起一杯红酒。
杜如谌足足领他见了十几个藤城的生意人,张总李总这个总那个总,觥筹交错间掠过一张张相差无几的脸。
“混个脸熟,不用太费心力。往后再慢慢认识。”杜如谌凑在他耳边轻声道。
“这位就是我的新助理,洛明舟。刚从c 国回来,qs 榜 top10 研究生,主修金融计算机专业,全奖获得者,非常优秀。”杜如谌一手虚拢着洛明舟后背,一手举杯笑道。
“杜总谬赞,生意上的事,各位都是前辈老师,往后还望多担待包含。”洛明舟不卑不亢,配合杜如谌的表演。
不得不说,生意人慧眼识人和舌灿莲花的本事,在杜如谌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
杜如谌很会看人下菜,既善于言辞又精于心计。对什么人说什么话用什么语气,什么时候滔滔不绝什么时候谨言慎行,什么时候虚张声势什么时候低调阿谀,分寸拿捏的极好,使人如沐春风。
洛明舟适时接过杜如谌递过来的话头,嘴角始终噙着淡淡笑意。碰到熟悉领域的话题,适时插一句,既不喧宾夺主也不显得寡言。酒杯碰撞的脆响声中,默默将每张面孔和名字记在脑海里。
洛明舟第一次参与这种上流社会的宴会,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氛围,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的环境和人。
酒会是拓展人脉圈的交际所,也是彰显权力等级的名利场。
他目光淡淡扫视了一圈,最终停留在沙发边的一群人身上。几张熟面孔被围绕在人群中央。
那是藤城首富兼顾氏集团董事长顾南生,两个大家族董事,以及两个政界熟面孔。无一不是眼神精明、姿态放松,端坐在沙发上。
几个老人周围聚了一圈人,或静心凝听,或跃跃欲试。
“那位是顾家老爷子,顾南生,今晚宴会的主办人。旁边两位老人是秦家和苏家的董事。”杜如谌顺着洛明舟的视线朝顾南生看过去,很快又将目光停留在洛明舟脸上。
洛明舟回过神来,这才发觉杜如谌朝他投过来的视线有些耐人寻味。
“走吧,过去打个招呼。”杜如谌说完,领着洛明舟往那群人中间走过去。
洛明舟着实感到意外。他原以为杜如谌领他在生意伙伴面前露个脸,今晚就到此为止。毕竟他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新人助理,远不到入藤城大佬眼的地位。
洛明舟把不准杜如谌领他见顾南生的意图。
杜家主营餐饮和娱乐业,在藤城的家族里勉强排的上号,但拿到商业版图遍及全球的顾家面前,就很不够看了。不过他转念一想,藤城池子就这么大,生意做得稍大些的都绕不开顾家这座山,和顾家有联系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生意场上弯弯绕绕多着,他只需要按杜如谌的要求做个合格的工具人就行,其他的他也懒得深究。
顾南生在杜如谌走近时停止交谈,目光从洛明舟身上扫过,又落到杜如谌身上。
“顾先生,这是洛明舟。”杜如谌含笑道,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后退半步,不再多说,姿态十足恭敬。
“顾先生好,早听闻先生威名,晚辈十分敬仰。”洛明舟做足表面功夫。微微一笑,举起酒杯。
这还是洛明舟第一次见到顾南生,之前都是在新闻里。对顾南生的印象更多来自街坊邻居茶余饭后的闲谈,多是些豪门恩怨风流艳事,没什么好印象。
他毫不避讳地打量着顾南生。对方保养得很好,一点看不出是年近六十的人。一头浓密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无表情时让人感到颇有压力。眼神锐利如鹰隼,一直盯着洛明舟的双眼。眉宇间的那股威慑力让他感到熟悉。刚毅而深邃脸庞上刻划出岁月的痕迹,却不至于让人觉得沧桑,而是一种囊括经年风霜雨雪的深沉。
红酒杯放在茶几上,顾南生没伸手拿。
洛明舟坦然地和他对视,敬酒的手停在半空中。
“顾先生,那晚辈就先干为敬。”即使对方没有应他,即便周围投来或取笑或探究的目光,洛明舟也不感到尴尬似的。仰头,静静把手里的酒喝尽。
顾南生蓦地勾起一个笑,“刚从国外回来?”
“是。”
“现在留学回来的年轻人都玩得开,但做人还是要有底线在的。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不该做,触及红线,就要及时打住。”顾南生笑,“小洛啊,我看你是个有分寸的人。”
洛明舟不懂顾南生这番话的意思,只礼貌地回道,“顾总谬赞。”
顾南生举起酒杯,“好好享受在藤城的时光。”
洛明舟见杜如谌引荐完兀自退到一边,恭恭敬敬地谢过后,便也退到边上不再多言。顾南生自然没有同他这无名之辈交谈的打算,转头同几位政商界大人物继续交谈。
很快,杜如谌朝洛明舟递了个眼色。洛明舟微微点头,退到人群最外层,不声不响地离场。
冷水扑打在脸上,被暖气和酒精搅动的眩晕感稍微缓了一点。
洛明舟看着镜子里的脸,眼角因酒意上头微微泛红,神色透出疲态。他缓缓站直身子,扯下一张纸,静静擦手,幽深的眸色隐约跳动着一簇火焰。
和顾南生的见面远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镇定。
离开人群,所有的伪装都卸了下来。积压在深处的记忆连同情绪像一枚定时炸弹,随时有触发引爆的可能。
他用力闭上双眼,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个名字。
但那个身影始终在他脑海里徘徊,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嘭——”
在几欲低喊出那个名字时,洛明舟右手狠狠砸在洗手池大理石台面上。手背瞬间红肿一片。
疼痛让人清醒。
再度抬头,眼神已恢复清明。
杜如谌的短信同时传过来:
明舟,车在公馆门口,小宋送你去酒店。好好休息,工作上的事等你休息够了再说。
洛明舟回了个“好”。擦手的纸巾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无误地落在三步之外的垃圾篓里。
穿过会场人群,洛明舟嘴角始终挂着礼节性的淡淡笑意,直至走到朱红色大门前。他面无表情地伸手去推门,指尖刚触到冰冷的金属,门从外面被人拉开,路灯暖光泄进来。
洛明舟下意识低头,入眼是一双漆黑锃亮的皮鞋。
进来的人步伐有些急,门一开就大步跨进来,洛明舟急忙侧身,险些和对方撞个满怀。
幸好那人反应也快,迅速侧了侧身。
洛明舟的右肩还是不可避免地撞到人的胸口,风衣外套和西装短暂摩擦,对方衣角滑过他的右手。质地有些凉。
“抱歉。”
洛明舟听到一声轻而沉的道歉,仓促抬头,只看见男人侧脸一截下颌线。凌厉又隐忍。
洛明舟顿时愣在原地。
视线一直跟随男人的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人群中。回过神来,察觉到空气里还残留一丝清淡的沉香气息。
从公馆下到路边的台阶,不到一百级,洛明舟走了有十分钟。卡宴就停在路旁,宋岩恭恭敬敬地站在台阶边上看着他。
宋岩喊他“洛先生”的时候,洛明舟还有些恍惚,应了一声“哦”。
宋岩以为他身体不适,问他需不需要去医院。洛明舟摆手说不用,直接去酒店就好。径自坐到后座,一路都望着窗外出神。
山路蜿蜒,宋岩见他脸色不太好,有意放慢车速。在驶离山路,汇入主干道时,从后视镜瞥见一辆黑色宾利紧跟在后。
在余下的前往酒店的路上,宾利始终和卡宴保持一两个车位的距离。卡宴试着加速,宾利也跟着加速。
宋岩透过后视镜朝后座的人看了两眼,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车子停在酒店门口,洛明舟推门而下,道谢的声音显得很疲倦。
同一时间,宾利也从转角驶过来。洛明舟没有察觉。
宋岩把房卡递给洛明舟,犹豫要不要提醒洛明舟有人跟踪的事,在洛明舟接过房卡转身时略急切地叫了一声“洛先生。”
洛明舟转头看他,“怎么了?”
宾利熄灭前灯。宋岩在看清车牌的瞬间打消所有想法。不是他惹得起的人。
“没事。”宋岩恭恭敬敬地说道,“祝您晚安。”
洛明舟点点头,笑道,“晚安。”说完微低头走进酒店大厅。
等电梯的时候,洛明舟脑海里还在反复回放陈公馆门口擦身而过的瞬间。
是他吧。顾屿。
洛明舟想。这么多年过去,他声线和气质都变了很多,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回顾家了?也是,他生来就属于那个世界。当初在那个破旧的街区,洛明舟就始终觉得,他和他们这些人都不一样。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区别。
算了吧,你还痴心妄想什么。
洛明舟抹了把脸。
他回不回顾家,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是顾屿,你不是恨他吗?
你该恨他。
洛明舟沉浸在繁杂的思绪里,也就没有看到,身穿黑色西服的男人下了宾利,隔着酒店的玻璃门厅静静看着他。
“叮——”电梯门打开。洛明舟走进去,按下八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