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济一没有带散钱出门的习惯,翻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个铜板,也没有小到价值相当的碎银,只好道:“你帮我送到坡顶上去,我家仆自会把钱给你。”
“好,”房锦儿笑嘻嘻,“我给郎君送上去。”
送完油拿了钱,房锦儿带着进逸,溜得比兔子还快。
进逸边跑边问道:“阿姐,咱以后不来文德学馆卖油了?”
“来啊,为何不来。”
“要是再遇上那个郎君怎办,咱卖给他的油贵这么多,他会不会找咱们算账?”
“嗐,他啊。”房锦儿一点不担心,“你看他那身黑不溜秋的打扮,还有腰上坠的墨环和绿石,都贵得很,压根就不像学馆里的读书人,八成只是上山来寻什么人的。”
只要现在不被他逮着,以后就没事。
“放心罢,不会再遇着了。多赚的一百文钱,咱们去买糕点吃。”
这朝的糕点是贵价东西,在茶楼里售卖,寻常百姓最多舍得买些炸馓子、糖煎果,像花果子、松子糕、蜜金梅这样的,金贵得很。
大安坊里有名的茶楼就在商市,名叫李贵茶楼,里头糕点琳琅满目。
就是价钱也看得人眼花。
进逸只瞧了一眼就吓住了,眼神里透露着都想吃,嘴上却半天说不出个“要”字,房锦儿看他磨磨唧唧,只好道:“你要是选不出,那就只能我选了啊。”
于是她搓了搓手,指了指一早相中的团花模样,裹满了金亮糖汁的酥蜜团:“有劳,要半斤这个。”
店伙计有些意外:“半斤?”
房锦儿不觉有什么问题,很多吗?这玩意一个不到拇指长,一口一个,还要给吴家两口子也分些,不买半斤怎么够。
她点头:“半斤,捡着蜜汁多的来。”
店伙计奇怪地看了她几眼,还是给她称好了,拿油纸和细绳包成一包:“九十五文。”
房锦儿想着有阵子没吃甜的了,虽有点儿心疼,但只让减了五文就爽快付了钱。店伙计几番欲言又止,收了铜板,最终什么也没说。
回到破落院儿里,薛湘正在屋门前做暮食,小锦云坐在门槛上帮着添柴烧火,见阿哥阿姐进院门,蹬着小短腿,扬着熏黑的小脸就跑来了。
她今日没能跟去卖油,寂寞得不行。
“湘娘娘——阿姐买了糕点,快来快来。”
锦云守着房锦儿带来的小纸包,高兴得蹦蹦跳跳。
薛湘端着陶锅和碗筷过来了,见到那纸包里的东西,同样有些激动:“今日不是不顺利么,怎还买了这个?很贵罢?”
房锦儿已经不客气地坐到了吴家的饭桌上,把酥蜜团往薛湘的方向推了推:“贵,不过算是有人请,快尝尝。”
她说着自己先拿起一个,薛湘把手在腰间的围布上蹭干净,也拿起一个,两只小的见长辈和阿姐都拿了,这才跟着动手。
小锦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拿着凑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
四人满心期待,齐齐张口,哪知一口下去,三人没了声音。
房锦儿吃完一个,舔舔嘴,又拿起一个,正要咬,突然发现不对劲:“吃啊,怎么不动了?”
薛湘掩着嘴咀嚼,半天说不出话,锦云张着嘴拿手指头猛抠上牙膛,还是逸哥儿咽了半天,直着嗓子含糊道:“阿姐……蜜太多了,齁得慌。”
“是吗?”房锦儿又尝了一口,“我怎觉得正好啊。”
甜食不都如此?哪里齁了。
总之勉强吃完一个,三人死活都不肯再碰那酥蜜团了,一个劲地喝水,喝了个水饱,最后连暮食都没吃下去多少。
只有房锦儿觉得好吃,用过了饭,又开开心心吃下两三个。
“锦云还要不要?”
锦云头摇得像拨浪鼓。
奇怪了,平日里吃小摊儿上的蜜饯果子也不见这小囡嫌齁啊。
她又只好问薛湘:“真不用给吴大哥留点儿?”
“真不用,你敞开了吃,都是你的。”薛湘迅速拒绝,顺便递给她一碗清水,怕她吃伤了,然后自个拿了碎布来,给房家姐仨缝没缝完的枕头。
“诶,不过你说何大抢你摊子这事儿,你怎不也跟着削削价?就这样让他把好地方夺去了?”
房锦儿吃一口酥蜜团:“他都削到六十文一斤了,我还怎么削?”
“你也削到六十文不就行了?”薛湘手里送着针,“摊子跟他并排着摆,人家也不会只买他的。”
房锦儿摇头:“湘姐,他这招削价叫‘作死’,乃是商家制敌的下下之策。你想想,他卖六十,我卖六十,明日他为了压我,再削到五十五,后日我为了胜他,又压到五十,压来压去,等到利润耗干,就是四个字:同归于尽。”
薛湘听她说的也有道理,叹了一口气:“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房锦儿把酥蜜团塞进口中,啜了啜手指上的蜜:“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先把那文德学馆的书生都拿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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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我真的饿了,咱搬完这些,能先去膻堂看看否?”元甲肚子咕噜噜打雷。
他手上打包小提着顾济一的行李,还有顾济一刚买的一瓶灯油,油瓶还是他现从学馆找人借的,八辈子没擦过,脏得要命。
元甲拿两个指头掂着,嫌弃得很。
今日是他家郎君入住文德学馆,郎君不知想起什么了,非说那扇坠子就是掉在通往学馆的半山坡上,拉着他提前来找。
运行李的马车晚些才到,他想着找就找罢,哪知一找找到天黑,没寻到不说,还得知这学馆有规矩,马车不得进山,他又只好一趟一趟地搬。
顾济一在旁边当甩手掌柜,觑他一眼:“你怎么就知道吃。”
“人家都说有其主必有其仆,我从小跟着郎君长大,郎君知道什么我就知道什么……哎哟!”
顾济一的扇子落在他脑壳上:“我就是让你吃太多。”
文德学馆里头建筑众多,穿过讲堂便是园林,林中庑廊回曲,两旁亭台碧水,与假山交映,一路通向上舍学子居住的斋舍。
因着天色已黑,斋舍陆续亮起灯火,此时正是一片通明。
顾济一对照着提前从舍监处取得的号牌与钥匙,找到自己的住处,乃是鹿苑甲字号第三间。
斋舍是按学绩排的,一间四人,顾济一不知与谁同住,见房里亮着灯,便抬手敲了敲门:“有人在否?”
怎知敲了几遍,皆无人应答,顾济一只好最后警告一声,推门而入。
“哎哟谁啊,竟敢擅闯本斋舍,胆大如斯,不想活了?”一个学子突然从桌案前蹦跳而起,后退三步,拿毛笔指着顾济一,睡眼惺忪地凶道。
“呃,”原来是点着灯睡着了,顾济一沉默半晌,“在下姓顾,刚分到此间斋舍。”
那学子一下子清醒了:“你就是新来的同砚?”
“正是。”
“哎呀呀,你可知我等了你许久啊,顾贤弟!”那学子万分激动,把毛笔一扔,上前就要握住顾济一的手,被顾济一拿扇子轻轻挡开了去。
还来不及问,他又是一愣,认出了元甲:“哦,你就是方才借走我油瓶的那个。”
元甲也将他认出来了,笑道:“这么巧?你与我家郎君竟是舍友。”
只见他退后两步,朝顾济一正色拱手行礼:“在下莱州叶英锐,住文德学馆上舍已满一年,而今能与顾贤弟同舍共学,甚幸甚幸。”
他说完不等顾济一回答,转瞬换回先前那副夸张行径,道:“顾贤弟,你不知,我命苦矣,本该四人一间的斋舍,硬是我独自住了整整一载,寂寞啊,孤独啊。”
顾济一总算抓住一个要点:“这间斋舍只有你一人?”
“不,”叶英锐道,“以后就是你我二人了。”
顾济一:“……那床榻和桌案,叶兄是怎么分的?”
舍里四张床榻,左右各二。
叶英锐指了指左边最靠里的那张,也就是方才他跳起来的那个位置,道:“那张是兄的卧榻,其余三张,贤弟想睡哪就睡哪。”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建议顾贤弟选我对面这张,因为面朝正东,易聚祥瑞之气,有助于你我仕途。”
“不必。”顾济一婉拒,选了离叶英锐最远的右二,“我看这张就挺好,我这人从小喜静,受不了祥瑞之气,太聒噪。”
叶英锐笑笑,见二人已经开始放行李,转而盯上了元甲放在案上的油瓶。
“顾贤弟这瓶油来得正巧,我一个人住,总是怕黑,故而常彻夜点灯而眠。这不刚好,把油瓶借给这位小兄弟时,灯里就剩一丁点儿油了。”
顾济一听出他话里有话:“叶兄需要便拿去用好了。”
反正他也不点这种油,只是方才看那小女娘可怜才买下,他惯常点的芝麻油就在搬来的行李中。
叶英锐很是高兴,拱手笑道:“那就多谢贤弟了。不过卖桐油的向来少见,我只晓得商市有一家,敢问贤弟这瓶是在哪买的,就在学馆附近么?贵否?”
顾济一被他吵得头疼:“就在学馆外的山坡上,价钱也不贵,只要一百六十几文一斤。叶兄有功夫问我不如出去看看,说不定还在卖。”
哪知叶英锐惊了,看了看瓶中:“一百六十几?!当真?”
顾济一以为他是觉得便宜,不耐烦道:“这有何不真?叶兄若是捡着卖剩的最后一点儿去买,也能这般好价。”
“不是,贤弟啊,”叶英锐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声音有些微妙,“这桐油,寻常只卖六七十文一斤,你是不是遇到骗子了?”
这回轮到顾济一愣了,元甲也是原地一怔,正在铺床的手没敢动。
“当真?”
“当真。”
气氛有些僵硬,叶英锐缓缓低头,佯装又看了看瓶中的油,踟躇道:“呃,不过贤弟你这油倒是……倒是,挺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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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薛湘帮忙缝的被褥和枕头,这一夜,房家姐弟三人睡觉格外香。
房锦儿和锦云同睡一席,进逸是哥儿,单独睡一席。
到了起床的时辰,进逸和锦云爬起来,发现房锦儿已经不在被窝里了,兄妹俩出了房门,才见她在院中,借着微光读那本厚厚的《诸行买卖》。
旁边放着剩下的半包酥蜜团,一边翻书,一边拿起来往嘴里送。
两小只相看一眼,同时摇了摇头,悄默声绕开房锦儿,到后院小解去了。
进逸(小声):“咱姐好像没有味觉。”
锦云(小声):“好像是。”(继续抠牙上的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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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