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何大果然死皮赖脸地占了明经书馆对过的摊位。
房进利那天抄了他的所得,又罚了他税金的五倍之数,税金每百取三,一来一去,损失就是五贯零一百九十四文。
为了免去杖三十的刑法,他又不得不接受房进利的“提议”:即每日所得利润分房进利三成,美其名曰“福报钱”。
因为交了钱,就能得到房爷的福报——许他在此设摊儿,而不交钱,就只能得到房爷的报复——屁股开花。
何大含泪点了头,分三回纳清了五贯零一百九十四文钱,又在荣永新的“劝慰”下,签字画押了一张“福报契”。
好在房进利这人也不是天天臭着个脸,桐油生意稳定,何大福报给得勤快,他每日酒钱有了着落,心情自然甚好。
有一回竟破天荒地从福报钱里头拿出十文,扔回去给何大:“拿着,房爷赏你的。”
激动得何大连连作揖。
而何大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儿。
房进利那头刚好过点儿,他就忙不迭去找旧书铺的店主金芳苓,说是要学着房锦儿把招牌挂到竹竿上。
金芳苓啐了他一口:“每月三百文我就给你挂。”
“你怎不去抢,”何大不服,大拇指指着自个儿,“我可是街道司亲点的桐油摊子,帮我挂个招牌,说不定还能顺带照拂照拂你这间铺。”
“街道司的摊儿?”金芳苓笑了,“那就八百。”
“嘿我说你这个臭女娘。”何大还想来硬的,被金芳苓一脚踹了出去。
……
再说许纵那日借瓶买油,一跃成了明经书馆的红人。
这几日走哪都有人看他眼熟:“诶,瞧,那不是那个六百文钱买了八斤油的呆子么。”
把他的好同砚王远瞻气个半死:“滚,岂容尔辈宵小聒噪。”
王远瞻一边替他回嘴,一边说到做到地休了封书信回洛州老家,将许纵沉迷命理不惜贵价买油之事告诉了许纵他爹。
他爹当即削了他闲资,发书回来,让王远瞻务必看紧许纵。
月考考绩出来之前,除了用功什么也不许做,每日只能往返膻堂和讲堂,至多去一去藏书阁。
好在许纵得了房锦儿算的那一卦,这些个小灾小难早都已经不放在心上了,甚至不必王远瞻盯着,也心甘情愿地向学。
可不是么,高人说了他月考能得甲,他肯定就能得甲。
每每想到此,许纵便莫名多出几分动力与自勉,连看书的眼神都亮了许多。
月考之后还有舍试,舍试只后还有校试和县试,还有府试、院试、秋闱、春闱,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去找房锦儿还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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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锦儿这边,征服文德学馆的计划却不似想象中顺利。
首先脚程就比原先多了不少。
通往桐油庄的金光门在城西北,通往文德学馆的安化门却在城南,几乎要对穿盛都城。
而一日之内出城两趟,还要背着油上下山,就更不用说了。
回到家累得腿都站不直,往草席上一躺便再也起不来了。好在小锦云懂事,缠着薛湘带她去找了不知哪个街坊婆子,竟学会几招推拿,给房锦儿和进逸捏腿。
头一回就把两人捏了一跳。
“嗷,嗷,疼疼疼。”小锦云只不过按了她腿肚子一下,房锦儿就跟被人打了一般叫唤起来。
锦云吓得赶紧松开手:“我还没捏呢。阿姐,你怎么比湘娘娘还经不住捏。”
房锦儿坐起来揉着痛处:“你还给湘姐捏了?”
“捏啦,”锦云眨巴眨巴眼睛,“我拿她练练手。”
房锦儿倒吸一口气:“她还好不?”
只听屋门外传来个声音:“还活着,不过要是再多捏几回,恐怕就不好说了。”
薛湘笑着踏进门来,手里托着罐热水和一小瓶药膏,进门便道:“你家这小囡,手劲大得离谱,就连坊里那个专给人推身敲骨的张婆子都吓一跳,说她这么小个人儿,一股子牛劲,以后千万不能干这行,不然捏瘫几个迟早的事儿。”
锦云鼓鼓腮帮子:“阿姐,那个张阿婆就是故意不想教我才这么说,你千万别信她的,我给你轻轻揉,她教的几样我一看学就会了。”
她说着又把手放到房锦儿腿上,吓得房锦儿将腿一缩:“等等等。”
然而缩腿也不行,她这两日路程实在走太多,筋脉都打了结,一蜷起来就抽抽,更是疼得直叫唤,最后还是任由别人摆布。
薛湘拿了布巾沾热水先给她敷,又抹了化瘀的药膏,最后锦云拿一成力气轻轻揉,揉了半个多时辰,这才缓解开来。
进逸的遭遇也差不多。
因为路程太远,山上的生意暂时又不稳定,腿好后,房锦儿干脆没再让进逸遭罪,让他先在家等两天,自己一个人上山。
起初两日油卖得还行。
她去得早,文德学馆的书生们又是头回见着来卖桐油的,觉得新奇,加之价钱合适,吸引到不少顾客。
然从第三日开始,大抵是何大的油卖得实在太过便宜,风声传开了,城外书院的学子们也有所耳闻,就纷纷跟着下山争抢。
两厢一对比,何大的油成了香饽饽,房锦儿的油自然就显得贵了许多。
于是乎房锦儿每日午时上山,要在山坡上转悠吆喝至少两个时辰,才能勉强卖干净。
且不止要在文德学馆附近兜售,还得背着油罐沿山路而行,到云溪书院和南山书馆去卖。
也有些觉得她油不错的书生劝她:“娘子何不也跟着削削价?所谓薄利多销嘛,你卖得便宜,我等也买得爽快不是。”
房锦儿起初听见还会耐心解释几句,譬如好油进价高云云。
后来听得多了,干脆左耳进右耳出,统统一笑置之。
客人不在意商贩死活,自然是希望越便宜越好,可于商贩而言,每斤八文的利润,哪是说舍就能舍掉。
这回舍掉了,那下回呢?
何大若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材,能用这招对付她一百回,可她若想一招制敌,就不能乱了阵脚。
故而削价是不可能削价的,她还想再努力努力。
于是她开始观察城外三家书院书生们买桐油的情况,琢磨了几日,终于发现了关窍所在。
她发觉,虽然她常在文德学馆门前吆喝,但反倒是南山书馆的生徒买得更多。
缘何?
不是南山书馆生徒更多,亦非南山书馆的学子更宽裕。
而是南山书馆藏于山顶,比文德学馆离城更远。
也便是说,房锦儿的桐油现下价钱不占优,就成了卖个方便。
凡是时间充裕,能够下山买油的学子皆不愿买她的,却是那些放堂晚了的、留堂的、苦读的、急着用油的,或是懒得出门、赶时间的,才乐意从她这里打,图个容易。
想通了这一点,房锦儿有些激动。
做生意好比闯军营,也要过五关斩六将才能大破敌军。
于她而言,客人便是敌,银子如同首级,而她始终要做的,是找到那把可以直捣黄龙的刀。
放堂晚的、留堂的、急着用油的、赶时间的……
房锦儿一连几天,脑子里面绕着这几个词,连走路吆喝都有些心不在焉。
何大从前在商市时,是未时开张。
但前日她去找金芳苓要旧书时,金芳苓告诉她,何大这些日子也学着提早开张,把时辰改到了午正。
由此可推,午时末刻之前,书生们大都准备下山抢便宜油,愿意直接高价买她的少之又少。
而过了午时末刻还不能下山的学子,便极有可能买不到油,从而急缺油用。
更有甚者,下了山却没抢到油的那部分人,也会在未时末刻返回山上的书馆。
“也便是说,我其实应当申未末再上山,钻他们急缺的空子?”
房锦儿自言自语出声,没留意脚下的路,“咚”的一声,撞上了个人,抬眼一瞧,才发现是文德学馆那个门子。
小郎君被她撞得不轻,揉着胸口道:“娘子再怎么急着替幼弟寻师,也得看路啊,撞到我算好,若是撞倒了哪位德高望重的夫子还得了?”
那些夫子她见过几个,个个白发长须,仙风鹤骨的,瞧着就是一撞便碎的那种。
房锦儿被他说得一阵后怕,连道惭愧:“不敢了不敢了,郎君休怪。”
门子瞧她背着油罐,罐里还剩不少油,看着怪沉的,道:“无事,娘子心诚,定能感动天地,寻到一位良师。”
这些天房锦儿与他打了不少照面,他以为房锦儿是为了替弟弟蹲个便宜的夫子,又不能放下赚钱的生计,才干脆背油来卖的。
房锦儿笑而不语:“谢郎君吉言。”
又道:“对了,正想问问郎君,学子们留堂一般留到几时?”
门子愣了一下:“你问这作何?”
房锦儿有些不好意思:“学绩好的举子要价有点儿贵,我想着,看看能不能寻个学绩一般的,总归我幼弟年纪尚小,开蒙足矣。”
“哦,”门子表示理解,“若无特殊,留到申正、申末足矣,但也有个别严厉的夫子,会留到戌末甚至亥时。”
房锦儿连连点头,门子又提点道:“不过学子形形色色,娘子还是要注意甄别,千万莫为了便宜,耽误幼弟。”
“明白明白,”房锦儿又问道,“那郎君可知,哪几位夫子最惯常留堂?”
“娘子这就有些不必问了罢?”门子脸色有些不悦。
房锦儿忙道:“方才郎君提到甄别,兴许严厉些的夫子手下,即使留堂也不至太差?”
“你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门子还真没想到这一点,虽仍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几位夫子的名字,其中特别严厉的两位,着重告诉了房锦儿。
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天傍晚,房锦儿就藏了油罐,趁着天色偷溜进了文德书馆,摸清了这几位夫子的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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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随定远大将军入京,顾济一是月考之后才入的学馆,比寻常新徒晚了一个月整。
这些天他便由学监守着,补考月考。
考完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补习落下的课业,几乎是日日通宵达旦,足不出户,连膳堂都只去过一回,就是搬来哪日陪着元甲去吃了点儿菜饭。
照理说,以顾济一的身份,既可以随便进哪家高官贵胄的族学,也可以入太学,可他执意选了文德学馆,为的其实是这里的一位夫子——
寸纶。
寸夫子所授算学闻名盛都,全朝上下无出其右。
但他也是出了名的严,做他的学生,首先便要经过五考六验,之后还需得万分用功,时常留堂苦读。
顾济一挤破了脑袋,好不容易才在寸夫子的讲堂获得一席之位。
头一日听讲便留堂到了戌时。
戌末放堂出门一看,见门口围了一圈人,个个眯眼盯着门旁贴着的一张纸条在看。
顾济一本不爱凑热闹,奈何元甲也在其中,左右手各拎着一包刁家炊饼,看得起劲。
他只好踱步过去,打眼往条上一扫。
只见上头写着:桐油桐油,留堂还有,文德门外,点灯不愁(注:房记桐油,童叟无欺,每日申时起售,多买多送)。
哈哈哈小房:出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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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