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汝琰的视线在铜镜间游走片刻,最终停留在靠窗的那一面。
他伸出手,指腹轻抚了下镜面。
镜子擦拭得极为干净,从这一角度望去,窗外庭院的一隅清晰可见。
夕阳西斜的光束正好穿过窗棂,投射到镜面,又经折射落在对面的墙壁上。
“角度,”常汝琰看着镜面折射的光路,“如果这时辰正好,日光直入窗内,照在这铜镜上,再经它反射……”
他缓缓抬起手,沿着光线的轨迹在空气中比划,指向了靠窗摆放的梳妆台。
“这里。”他语调一顿,双眼微微眯起,盯着香炉的位置,“光线汇聚的热量,足够点燃藏在香炉中的某种引火之物。”
看来常汝琰完全领会了她的想法。
秦素当即接话,“死者的死亡特征像是中毒窒息,仵作已经排除了内服毒物。既然门窗始终紧闭,凶手无法进来,唯一能致人死地的,便是这个房间本身。”
“如果有人事先在香炉中布置了易燃之物,再加上阳光经铜镜反射聚热,点燃它,从而释放含毒的烟气……”
常汝琰收回目光,转身对上秦素,“你的推测不错。但证据呢?引火之物是什么?毒烟的来源又是什么?如何证明?”
秦素靠近他几步,小声道,“我……我刚刚趁张子谦不注意,从香炉里摸了点香灰藏起来,其中发现了些可疑的东西。不过现在还不能直接声张,我需要回去做实验来确认。”
万一没有任何问题,直接将这些作为证据拿出来,可就闹个大乌龙了,没准儿还会打草惊蛇。
常汝琰挑了挑眉。
这丫头还真是胆大心细啊。
花花肠子也不少。
他越过秦素,径直走到香炉前,抬手揭开炉盖打量,又放下。
随后唤来轻衫,“将现场所有证物封存带回衙门,包括香炉、香灰、被打翻的莲子羹和碗盏。尸体也送回,命仵作细验,不得有误。”
常汝琰对在场的各位说道,“此案牵涉疑点众多,非一日可解。言府上下在未查明案情之前,不得擅离扬州,随时听候衙门召见。违者,问罪不饶。”
捕快们立刻应令,将案发现场的物件一一封存转移。
言万财欲言又止,终是被言四拉住了。
李秀才神情恍惚,由张子谦搀扶着,而张子谦在听到常汝琰提及香炉时,面色一瞬间微沉,不过转瞬间,他已恢复如常,不动声色地扶着李秀才出了房门。
-
衙门的人马匆匆离开了言府,回到县衙时,已近戌时,天色浓暗。
常汝琰一脸疲惫地回了书房,而秦素则提着香灰迅速奔向后院的空置厢房。
那处厢房平日是仵作处理杂物和检验证物的地方,房间相对僻静,工具也齐全些。
秦素七手八脚翻找了一通,抓来个铜盆,又从柜子里拽出些晒干的艾绒,接着跑去库房,在一堆陈年证物里搜摸了半天,好不容易扒拉出些与碎屑接近的草叶。
秦素将香灰和晶体拌入其中,将它们均匀地铺好。
又点了根蜡烛拿捏好距离,火苗贴近干草上方半尺左右,小心翼翼地为这些东西加热,模拟阳光的温度。
时间一点点过去。
蜡烛持续燃烧着,铜盆中的混合物渐渐变得卷曲、焦黄,散出了普通草木临燃前的糊味。
然而那香灰却无动于衷,晶体在烛光下闪了几次后,就再也没动静了。
合着这是,失败了?
秦素有点摸不准了。
这手法在现代百试百灵,哪怕是个初中生玩一玩都能成功,偏偏到了这里就成了摆设。
是温度不够,还是哪里想差了?
秦素耐着性子,又将蜡烛压低了些,几乎贴上了干草。
就在这一瞬,一股青烟骤然从干草堆中窜了出来。
与此同时,晶体迅速在高温中熔化消失了,从深灰色变成了一团焦黑。
秦素心里一乐,成了!
可这高兴劲儿还没来得及散开,猛地一阵天旋地转袭来。
眼前的景物像是被搅在了一起,耳边嗡嗡作响,心脏突突跳得急,胸口闷得发慌,一股莫名的惶恐与躁动不由分说地涌上来。
秦素终于意识到是这烟有问题了。
咬着牙,她赶紧用手捂住口鼻,踉跄后退了几步,顺手抓过一个陶罐盖子压在铜盆上。
一刻也不敢耽误,她冲到窗边用力推开所有窗户,扶着窗沿深吸了好几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那股眩晕和心悸感才慢慢消下去。
秦素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手心都是湿的。
就吸了那么一点,可效果也够吓人的了,这玩意儿就是个生化武器啊。
不仅能致幻,连窒息的生理反应都能引发。
不等她缓过劲儿,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门猛地被推开,常汝琰直接冲了进来,他手捂着鼻子,一边挥散着屋里的味道,一边喝道,“你又在瞎鼓捣什么?这烟味短命的都得给呛活过来!”
秦素被这喝声唬了一跳,就见常汝琰三步并作两步,满脸紧张地凑过来抓住她,两只手不偏不倚还死死按在她肩头。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伤到?”
像是恨不得直接把她翻来覆去地仔细查一遍。
秦素被他这模样搞得呆了呆,心里咕哝着这人也太认真了点,结果硬生生忘了提醒人把爪子挪开。
秦素理了理气,伸手指了指铜盆,“我没事啊,我就是做了个小实验。新房里找到的香灰和那些晶体干草,我用火烘了一下。结果和我猜的一样,这玩意儿有着致幻效果。刚刚就是不小心吸了一点儿,才晕头转向,心里还莫名起了烦躁和恐惧。看来没错了,它就是害死言玉娘的罪魁祸首。”
常汝琰听完,抬眼直盯着她,眼底翻起一阵怒意,蓦地甩开手丢了两个字,“胡闹!”
这一声冷喝,吓得秦素往回缩了一下,低头揉了揉鼻子,没敢出声。
毒气的效果虽然惊人,可常汝琰生起气来好像更可怕一点。
常汝琰走到桌边抬手掀开盖子,一股焦糊带腥的气味窜入鼻腔,刺得他眉头一皱,转而将盖子迅速扣回原位。
“是何成分?”他低声问。
“我也不知具体什么成分。”秦素摇头,“但这种东西遇热会释放毒烟,导致幻觉,若吸入过量,会致人窒息。而且……”
她抽过那张手帕,上面还残留着一些碎屑,“这种材料干燥后不起眼,混入香灰里几乎难以察觉。若将其提前藏在香炉底,在某个特定时辰,由铜镜将阳光聚焦引燃,会无声无息地放出毒烟。”
常汝琰看着铜盆里焦黑的残渣,再看看秦素额间的汗珠,沉吟片刻,道,“仅凭这些还不能下结论。需要知道这东西的成分、源头,以及如何精确控制阳光燃点。”
说到这,忽地瞥了眼秦素,“以身试毒?胆子倒是越发不小了。我若今夜多一案,怕是要记你一功。”
秦素顿觉压力倍增,扯了扯嘴角,却也不敢辩解,只认错,“确实鲁莽了,只是想着尽快验证推测……”
常汝琰没再说什么,“罢了。跟我走一趟,仵作那边或许已出了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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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前一后往殓房而去。
殓房中油灯昏黄,仵作正低头清洗着沾血的双手。
见二人进来,他忙上前见礼。
“如何?”常汝琰直截了当地问。
仵作眼底尽是疲色,“死者确系窒息而亡,却非外力所致,也未见异物堵塞气道。其气管和支气管内壁有轻微灼伤痕迹,伴随粘液分泌异常。肺叶出现瘀血与水肿,胃中几乎无食,仅余微量未消化的莲子羹。此外……”
“死者血液与肝腑间检出极微量毒素。此毒并非常见的砒霜或鸩毒,却可麻痹神经,且扰乱呼吸。”
“可确定毒物成分?”
仵作摇了摇头,“此毒极其罕见,恕小人孤陋,未曾见识过完整实物。但其性状,与古籍中记载的某些出自西域、能致人狂乱幻视,最终窒息毙命的剧毒相仿,但具体属何种,还需进一步查证……”
“西域……”常汝琰眉间拧起了结。
西域?
秦素迅速联想到自己方才实验时的强烈反应,症状与仵作所述丝毫不差。
“致幻、窒息,与秦捕头的实验结论一致。”常汝琰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仵作惊讶地看向秦素。
秦素会意,将自己在厢房内的一系列实验及细节复述一遍,着重描述毒烟的性状与吸入后的身体反应。
仵作听完后,恍然大悟,“那就是了,这就对上了。死者气管的灼伤、肺腑的瘀血水肿,正是吸入毒物释放出的烟瘴所致,此毒不仅能迷乱心智,更能直接损害肺腑,阻断气息,好生歹毒隐蔽的手段!”
关键证据链形成了。
秦素有些振奋。
常汝琰看向仵作,“那底层香灰中的可疑之物,你可有头绪?”
仵作重新戴上皮手套,小心地将香炉中的灰烬倒入瓷盘,细致翻检着,尤为注意着秦素特别指出的植物碎屑。
“大人请看。”仵作指着干枯的花瓣和碎叶,对常汝琰说道,“此物虽焚烧大半,但根据残形,花瓣呈喇叭状,叶缘有缺刻,若无差错,此乃白夜根花及其枝叶。”
“白夜根?”
秦素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现代经手过的几桩案子中,凶手使用的毒药极为罕见,她当时用整整一个通宵在网上查资料,还去图书馆翻了不少古书,是一种兼具强烈致幻与剧毒的珍稀植物。
仵作继续道,“正是。白夜根又称白金花。其花叶种子皆含剧毒,量微者,能令人癫狂幻视,量大则可致命。若晒干焚烧,其烟气有迷幻功效,若吸食过量,同样能引致呼吸麻痹而亡。朝廷早有明令,禁止民间私藏此物。至于那晶体……”
他摇了摇头,神色无奈,“灰烬中难觅踪迹,或是火中分解殆尽,或为某种助燃催化之物,小人一时难以定夺。”
常汝琰闻言,似有所思。
他随手挑起一片焦黑的碎叶,轻轻捻动,声音低冷,“白夜根,阳光,铜镜,困室……好一出连环扣的精绝迷局。”
他抬眼看向秦素,“若非你发现香灰有异,又亲自以身试验,只怕这案子真要烂在灰里了。”
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尤其是那句以身试险。秦素避开他的目光,只轻声道,“属下分内之事,不过是尽力而为。”
常汝琰将残骸放回瓷盘,对仵作吩咐,将所有证物细心收纳,记录在案。还有,立即着人去查访城中药铺与医馆,尤其是西市那些胡商出没之处,问问近日可有人打听或购买过白夜根及其制品。有一点线索,务必速报。”
仵作拱手领命,安排人手去了。
常汝琰迈步出了殓房,秦素迟了一拍,连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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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夜色已浓,县衙内的灯火次第亮起。
抄手游廊上,秦素按了按胸口,那种发闷的感觉挥之不去。
常汝琰略微放缓了步子,淡声问,“还难受?”
秦素忙站直身子,连连道,“已经好多了!多谢大人挂心。”
常汝琰挑了下眉,没搭话,手却往衣服里一探取出个小瓷瓶,倒出两粒东西递至她面前,“张嘴,吃了。”
秦素间歇性愣住,先看瓶子再看手心那两粒,不由皱起了眉,“我不要,看着好苦啊。”
她最怕这一口!
“吃不死。”常汝琰冷下了声色,不等她反驳,稍稍向前一步压近她,带了点威势,“这可是你不晕过去的最后法子。”
可秦素仍是不为所动,连连摆手,满脸写着抗拒,“不要!我……”
“怎么这么倔呢。”见她油盐不进,常汝琰轻啧了一声,不再与她多耗,脚步向前一迈,捏住秦素的下颌,趁她未防备时将药丸顺势塞入了她口中。
可还没等秦素喘过气来,意识到什么的常汝琰猛地松了手,神色间泛起些不自在。
他把手一背,语声装作平静,“免得你头晕撞墙,本官可不想浪费人力抬你回去。”
说罢,他丢下一脸错愕的秦素,面色如常地迈步离去。
秦素捂着嘴,满心委屈无处诉说。
常汝琰这货真是恨不得她早日归西,这药苦得能从嗓子眼里炸开花!
她忍着那药味儿,把快要卡在嗓子眼的药丸闭气吞了下去,随即抬起胳膊,气势汹汹地就要骂出口。
可一回神,这还在衙门里啊。
无奈之下,秦素只好顶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快步跟了上去,嘴里小声嘟囔,“你个臭扒皮的黑心肝,活脱脱一腹黑男……”
声音虽低,可秦素显然忘了常汝琰听力极佳这事儿。
他脚步微顿,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
那舌尖的触感犹在。
潮湿,微烫。
他眼底的幽光深了些。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常汝琰坐下来后也不抬眼,冷声吩咐,“去,把你今日勘查的过程,特别是验过的那些结果,还有仵作的结论,都规整记下来。字迹,写工整些。”
“……”
秦素深吸一口气,认栽了。
毕竟她今天折腾得有点过分,这位大人还气着呢,归根结底,确实是她做事不妥。
秦素乖乖走到旁边的小案前,摊开纸,磨好墨,安静地写了起来。
然而不多会儿,视线却被书案一隅的东西吸引了去。
那里有几样收缴的属于张子谦的私人物品,其中有一本蓝布包着的薄册子,不知为何显得格外扎眼。
书页的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一看就是常被人翻来看。
秦素盯住那本册子。
张子谦一个书生,不该知道那些精巧到离谱的理论,除非他另有所学。
阳光的角度,毒物的计量,这些关联都过于精准了,一个普通书生会平白无故就知道这样的知识吗?
显然,不能。
常汝琰察觉到秦素在走神,目光略带责备,“专心,写完再去细查张子谦的底细。他平日除了看圣贤书,尤其爱看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书。”
秦素眨了眨眼,笑了。
她就知道常汝琰不会没理由扣下这些,果然和她想一块去了。
张子谦那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说不定,破绽就藏在这些书册。